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


  從我們家到東直門,這段不近的路程每天大格格都是和那個董戈一路小跑跑去的。董戈夾著琴在前頭,大格格小步緊在後頭,後邊是丫環坐著洋車跟著。以往,我那個嬌貴的大姐就是上兩站地外的姥姥家,也要坐車的,現在她好像讓這個姓董的給治住了。許多年以後,我的母親說什麼是緣分哪,董戈和大格格就是緣分,她就是聽他的。為什麼,什麼也不為。到最後人們也鬧不明白,那個寒酸的窮小子到底有什麼魅力使嬌縱的大格格百依百順地聽他的,有人說是愛情,但大格格在臨死前明確地否認了這一點,說她和董戈來往正大光明,沒有絲毫的曖昧成分在其中;也有人說是活力,是另一種陌生的生活對於陳舊的吸引,而這種吸引是不可抗拒的。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不吸引別人,偏偏吸引大格格呢?還是老七總結得好,老七說,什麼也不為,就為了一個字:戲。

  東直門外的護城河邊,煙霞蒸蔚,曠寂無人,在這裡,大格格徹底將嗓子放開了,從慢板《三娘教子》「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歎」開始起吊,循序漸進,一直吊到《女起解》那句高亢響亮的「苦哇———」。大格格與董戈,唱隨切磋,日日如此,從不懈怠,成為護城河邊的常客。

  名媛義演,廣和樓的戲碼已經排出,大格格排在第三,前邊兩位分別是關靜儀和秦藍薇兩位女士,唱的是《四郎探母》和《貴妃醉酒》。不知誰從哪兒打聽到,這兩位,一個是梅蘭芳的高徒,一個跟著尚小雲學過三年戲,論水平不亞於科班。本來程派唱腔在旦角行當中就極不易叫好,學唱難,會欣賞者不多,如今又排在第三,使得平時果敢自信的大格格這時也有些猶豫了。演戲最怕的就是怯場,為了這個,家裡人輪流給大格格鼓勁,好像都不太奏效。宋三公子幾次約大格格出去,逛北海,吃西餐,以減輕心理壓力,大格格還是覺得信心不足,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這天練完唱,董戈對大格格說,您唱得很不錯了,完全沒必要犯怵,也別把那些角兒們看得太神聖了,從清末數,唱出名兒來的有幾個是科班出身的,大部分還不都是半道出家的票友?揀有名的說吧,與程長庚齊名的張二奎,下海前是前清的官員,是工部水司的經丞;名老生張子久是張二奎的車夫;連編帶演的盧勝奎,再早不過是個下人;燈籠程是北京廊房頭條做牛角燈的;汪笑儂是拔貢知縣;許蔭裳是齊化門外糧店的夥計;張雨庭是眼鏡鋪的掌櫃;冰王三是夏天賣冰的;劉鴻生是賣剪子的;麻穆子是賣私酒的;紅極一時的名老旦龔雲甫也是玉器行的工人出身。所以,您千萬別迷信什麼科班不科班的,與科班比,票友有票友的優勢,特別是像您這樣有學問、有文化的大家小姐,不一定就比那些角兒們差。當然,票友自不如科班徒弟學得扎實,但科班出來的不一定有藝術感覺,京戲其實是一門很高的藝術修養,它所要求的各方面知識不是一兩日所能積累得起來的,即便是科班出身,藝術的感覺跟不上,說白了只是個表演的傀儡罷了。既然是藝術,就不是靠學力所能成功的,它靠的是六分修養,兩分天才,兩分勤奮。北京的富連成班,前後四五十年,培養出來的徒弟在千名以上,唱出名來的不也就有數的幾位嗎?這麼一想,您還怵怵它什麼呢?

  不能說平日沉默寡言的雜役董戈的這番話說得沒水平,就是在今天,細細品味他的話也是很耐人尋味的。在我們強大的文學隊伍中,真正靠大學培養出來的作家占得比例畢竟不多,所謂的中文系是作家們再進修的場所,而絕不是作家的搖籃。大學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大概就和富連成培養不出真正的戲曲藝術家一樣,這裡面有個嚴酷的藝術規律在其中,這個道理出自幾十年前一個醫院雜役之口,則不能不讓人吃驚了。這些話在當時對我大姐的觸動想必也是很大的,能出此深切之語的,絕非一般人。大格格問過董戈有過怎樣的經歷,董戈低眉含顰,面色慘淡,似有難言的家世之悲。既然不便說,也不便再問,琴師董戈的身世對金家來說一直是個謎。

  自此,大格格精神飽滿,勤奮練習,面孔紅潤,神采煥發,從我們家跑到東直門,半道不歇,到地方停下腳步張嘴就唱,音域寬闊,底氣十足,讓人聽來沒有一點兒急促大喘氣的感覺,這就是功夫了。我父親說過,唱戲的必須有邊舞邊唱的功底,倘若你舞得很帶勁,張嘴唱不出聲或是哈哈地喘,那就倒觀眾的胃口了,鬧不好就有被轟下臺的危險。大格格的精神狀況、體力狀況都讓人滿意,這當是董戈的功勞。瓜爾佳母親說得好好謝謝人家,不能讓人家白白出力,讓管事的給些賞錢。管事的說給過了,姓董的不要。瓜爾佳母親說,這就怪了,他一個窮小子,難道就不見錢眼開麼?讓管事的去問,管事的回話說,董戈說了,他雖然在金家拉琴,但在醫院的薪水照拿,宋院長還給加了薪,給了車馬費,他拿了那邊的,就不能再拿這邊的了,兩頭拿很不合適。瓜爾佳母親說,這孩子還挺仁義,別看是個下人,家教卻不錯,那邊的老太太想必也是個通情達理的。

  瓜爾佳母親包了一大包穿不著的衣裳,讓董戈帶回去給他的母親。第二天董戈特意到上房給瓜爾佳母親請安,替他的母親道謝。傳他母親的話說那些衣裳都是上好的衣裳,讓大夫人這樣破費實在是不安,董家小門小戶,能進金家幹差事已經是有臉面的事了,兒子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請大夫人多多擔待,待她身子好利落了,親自到府上來請安。瓜爾佳母親問董家老太太有什麼病,董戈說:癆病。瓜爾佳母親說,這可是個累不得的富貴病,營養一定要跟上去。瓜爾佳母親讓丫頭把她的幾聽美國奶粉給董家老太太帶去,董戈對此也沒有過度推辭。事後大家都誇董戈是個孝子。瓜爾佳母親也常拿董戈的例子來教育我的那些混帳哥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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