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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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點票還沒賣出去一張。假如觀眾不到二成,演出就得取消。黨委書記越來越算柴米油鹽賬,他說:「省委宣傳部要我們演,他們就得拿錢,不然我們貼不起老本。」他叫演員們化了妝待命,自己到劇場門口拉觀眾去。 到了五點半,票房通知演員們,賣出去六張票,還是書記在門口跟人說這個戲如何在北京獲獎,其中一個演員就從這部戲登上了銀幕。快到七點,票子售出去二十二張。書記叫大家卸妝,演出取消。小菲心裡好酸,連都漢也不要來看她的戲了。 她摳出一團卸妝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那裡。似乎把這一臉妝卸掉,就是徹底地下臺。她仔細看看鏡子裡的臉龐,化了妝只有四十歲。男人在歐陽萸的年齡是不愁沒人愛的,何況他又在走上坡路。這是個沒見過大世面的省份,出一點名有一點錢全省都是新聞。多少女人想把她小菲擠出去?她們會同情老歐:妻子是個破落劇團的老演員。老歐你找我們中間的誰不行啊? 剛要把卸妝油塗到臉上,書記在舞臺上歡叫:「軍區來了幾卡車觀眾!別卸妝啊!還是我們部隊靠得住!」 還是都漢靠得住。小菲見一排排軍人整齊地入了席,卻沒看見都漢。軍人來了有三百多人,真是一個營的兵力。小菲穿著服裝走到台下,問一個軍人,都漢什麼時候到。軍人說:「首長病了。躺在病床上還囑咐:一定要把隊伍拉到這個劇場。」 「他什麼病?」 「好像是肺炎。高燒。昏迷不醒。」 演出結束後,小菲給都漢家裡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勤務兵,說全家都去了醫院。第二天一早,小菲醒來就撥都漢家的電話。這回是兒媳婦。她說:「爸爸今天早上去世了。」渾身受十幾處傷的老軍人,最後輸給了肺炎。 「怎麼會呢……」小菲抽泣起來。 兒媳婦馬上受這邊抽泣的傳染,抽泣得語不成句:「……太突然了……他的肺上有彈片……不過沒想到……太大意了……」 從追悼會回來,一連幾天,只要小菲一想到都漢在臨終的床上還命令部隊去看她演戲,給小菲助威、捧場,她眼淚就止不住。歐陽萸這天晚上給她遞了一塊毛巾,說:「這一來,我也沒人嫉妒了。」 她抬起淚眼,看他是想逗她樂,立刻吼叫起來:「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前世欠你的,都漢前世欠我的,我們都還了,你有良心嗎?」她也不要邏輯了,她只管把滿心委屈發出來,有一半為都漢發。 他怔了。因為他發現她是真捨不得那老頭兒。假如他一生中曾嫉妒地作痛,那麼就是此刻。 雖然和濛濛的筆戰打了一陣歇下,濛濛並沒有停戰。歐陽萸的長篇小說問世一年之後,濛濛寫了一篇批判這部小說的文章。她的伯父對她恩重如山,她要和他伯父的無恥叛徒打到底,打出死活來。文章出來後,第二天、第三天,省報市報版面如雨後發蘑菇,一片一片黑壓壓全是攻擊歐陽萸的文章。方大姐人緣好,不像歐陽萸,死黨沒有一個。文章不僅批判他的作品,也批判他的為人。眼看著客人們就稀落下去。 歐陽萸手快,每天寫了小說還能寫一兩篇辯論文章,但漸漸地,報紙不再登發他的東西。 他這天吃了晚飯,拿起帽子出門去了。大街上很繁華,小菲卻覺得繁華景象中他更是形單影隻。人們可以在一夜間把一個人孤立成這樣。誰讓他好好地去革省長、方大姐的命?但他若不是這麼個人小菲會這樣愛他嗎?她默默跟在他後面。 他停下來,跟一個賣炒板栗的農民聊了幾句。小菲趕上去,胳膊套入他的胳膊。 「一看就知道是我們旅部當年駐地的老鄉。」他說,「生活好多了。」 小菲從側面看著他。第一次在旅部見到他,他就是個側面,正在寫一手絕頂漂亮的小楷。 「你別擔心。」他說。 「冷不冷?」她試試他手心的涼熱。 「不會又來一場『文化大革命』的。」他說。 「來了更好。」 「這是氣話。」 她想,才不是氣話。看看他身邊喊「歐老師」的女人剩下幾個?一個也不剩。只不過是報上批判批判。再停了他的工資,壓一堆罪名試試,那些喊「歐老師」的女人就會舉起她們的小白拳頭喊「打倒」了。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小菲可學聰明了,索性搬到一個僻靜村落,看你們還能把他往多低去貶。也省得她憂心、嫉妒。你們別理我們吧,讓我守著他安安靜靜享幾年清福。 「其實濛濛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心眼寬,不像女孩子。」他說。 她「哼」了一聲。愛錯人了吧? 他們走到護城河邊。這麼老的一對也在樹林裡晃,在平時他會難為情。他忘了。全部心思都在濛濛身上。他想搞懂這個叫濛濛的女人怎麼會這麼恨他。小菲心想,他現在搞不懂,就懂不了了。女人愛不成,是會恨的。恐怕開始就不是真愛。真愛得識貨。 暮色變成鐵灰。樹變成黑色。人影是最黑的。他把她的胳膊拉緊一些。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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