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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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在出國前和畫家的兒子結了婚。她只跟父母宣佈了一聲,什麼儀式都不要,第二天便登上飛機。畫家的兒子送她去上海,然後從上海回北京。從機場回到家,小菲覺得這就是她跟老歐做老兩口的開始。 找老歐的人又多了。有的是書迷,女書迷也不少。他的書在全國有一定的影響,在這個省可是了得,光憑那書的頁數、重量,都是省裡的文學豐碑。老歐總算活成他自己了,盡興寫,盡興玩,橋牌恢復了,鋼琴也常常彈。小菲有一天從話劇團回來,見到一屋子客人裡有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老歐彈鋼琴她翻譜,半個屁股擠在老歐屁股上。客人們一走,她立刻把那個琴凳用肥皂狠狠搓擦。老歐一看,知道一場吵鬧免不了了。 「行了,啊?」他說。 「騷狐狸撅尾巴扭屁股,騷氣擦都擦不掉! 「別說那麼難聽的話!」 「噢,你護著她?我偏說:騷貨!騷貨!」 老歐擰開電視,開足音量。鄰居早就習慣酣睡在他們的喧嘩聲吵鬧聲電視噪聲裡。鄰居們也喜歡聽電視,既然他們不好意思老是登門來看電視,聽聽也好。 話劇團從一個鄉巡迴到另一個鄉,大戲小戲都演,小菲又成了金牌頂替演員,因為她基本上在這些戲裡都演過角色。少數沒演過的,她背臺詞如神,立刻能頂替上去。她沒想到在近五十歲的時候終於如願,演上了《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鄉鎮沒有電視、電影,但也知道城裡人眼下流行洋貨,所以演西方戲劇場場爆滿。 她的生活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打背包、出發、紮營盤、睡通鋪。年輕演員們都自找門路,拍電影、電視,沒門路的也不下鄉,反正工資都一樣,誰會稀罕那幾個補助?老演員們演了一輩子戲,有戲演就很快活。一個中年人的劇團,從縣城跑到鄉鎮,從鄉鎮跑到村子,連開的玩笑都和幾十年前差不多,似乎非得湊在一塊兒,才有這麼多玩笑。幾個跟小菲從部隊文工團轉業的老朋友,見了牛糞還會說:「哎,小菲,帽子掉了!」小菲還是會笑得很響。 小菲最不快樂的時候就是想到歐陽萸。現在歐老師歐大師照樣吸引女人。想到這小菲就咬牙切齒:老歐在鹽鹼地推小車,你們都縮在哪兒呢?想陪如今風光的老歐,你有種從批鬥台陪起,陪到鹽鹼地,陪過一個月給他掙二十份清蒸丸子四兩白糖的日子,陪過來了,你就成我這樣了,又老又胖。說不定你還不如我呢,我還能演娜拉呢! 每次巡迴演出轉幾個縣回到省城,小菲就在家裡展開徹底大搜查。從歐陽萸的信件到他新添置的衣服、鞋子,到收到的禮品,包括書、字、畫、工藝品。他看得上眼的字、畫很少,收了也不會掛到牆上,若掛上了牆,她就要偵察作者是男是女,若是女,她會在客人裡把這個女人找到,若這位女客人有姿有色,兩口子必有一番唇槍舌劍。 話劇團一日日破敗下去,劇場的舞臺上放了一張乒乓球桌,年輕演員天天打比賽。老演員們有的抱了孫子,便把孫子帶到這裡來逗。上北京參加全國話劇會演的戲拿了個小獎項,是一位配角得了什麼「新人獎」,編劇回來便進了省宣傳部。這一天話劇團接到宣傳部的指示,讓他們演三場。很久沒演戲,小菲和歐陽萸說:「你再不看我的戲,這一輩子可都錯過去了。」 「打電話給都漢沒有?」老歐跟她逗耍。 她一想,英明,都漢少說能帶一個營來。雖然他已離休,但影響是不散的。都漢一聽小菲要上臺,說他必到無疑。第二天排練時,都漢打電話來,叫她給他留一百二十張票,他說機關俱樂部請全機關願意看戲的參謀、幹事都來。如果人到不齊,沒關係,票錢還是俱樂部主任花文化活動經費來付,只管給他留票就是了。雖然不足一個營,一個連是有的。這年頭能有一個連的人在台下看戲,演戲膽就壯了。 「到底是都漢啊!」小菲一邊給老歐剝蜜橘一邊得意地感歎。 「看一輩子戲,也沒看出名堂。」老歐說。 她斜他一眼:「哼哼。」 他不理她,眼睛盯在書上。 「嫉妒了一輩子,也不願承認。」她說。 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有什麼意思呢?我看你不缺乏七情六欲,就是要裝得脫俗。什麼叫俗?俗是人之常情。」 「你別說,這是句妙語。」他人在書後面說。 「諷刺誰呀?我沒水平,我嫉妒,嫉妒多痛快!想把那些小蹄子小賤人打出去就打!像你,為一個脫俗,憋了一肚子嫉妒,憋了幾十年!」 「煩死了!」 「我知道你煩我。怎麼不煩呢?周圍一群嘴巴抹蜜的,彈個琴就有人說:哎喲,跟肖邦似的!什麼狗屁娘們,聽過肖邦沒有?」 「你再說一句,我就走!」 「她們憑什麼上我家來?欺負我呀?」 他站起來,在屋裡轉了兩圈,也沒想出來自己要找什麼。想起了:是找鑰匙。他拿了鑰匙就往門外走。小菲喊道:「別走!」 ^ 他走到了變成鄰居家醃菜作坊的門廳。她又叫:「你不吃蜜橘了?好不容易排隊給你買的!」從他背影看,也看得出他要瘋了。她把盤子遞上去:「喏,吃了再發瘋去。」 他走回來。她開始換鞋,穿外衣:「你不走了,我走。我化妝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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