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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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有渠道。」女孩認真地說,「其實暗地裡什麼都照常進行:外國電影,西方書籍,中國傳統戲劇,全都存在,就是對大眾不存在。」她玩世不恭地眯上眼,表示:還有什麼她沒看透的?顯然她和她的一群地下朋友們沒閑著。 「你們能想像嗎?很多靠邊站的著名京劇演員私下常常唱堂會。不過大眾嘛,只配看八個戲,噢,現在是九個。」 告別時歐陽雪邀請孫百合去家裡喝母親的紅茶:「在這個破城市,我媽媽的紅茶基本上是人喝的。」 小菲讓女兒弄得狼狽而被動,馬上接上去說:「哎呀,我們家像個叫花子寒窯,我一直不敢請孫阿姨去。」 「爸爸一天到晚請客人去呀!」 「那都是什麼客人?誰也沒請他們,他們自己請自己。」她轉向孫釕合,「只要你不嫌棄!」 孫百合推託了幾次,終於登門了。那是慶賀「四人幫」垮臺的第二天,小菲叫歐陽雪寫了「請柬」,分別寄給孫百合、小伍、都漢夫婦,請他們週末來吃飯。從幾天前,她就開始準備這次家宴,買了幾個藤沙發,做了白色的墊子,又把舊東西搬到小屋,把小屋堆成一個廢品倉庫,人都插不進腳。歐陽萸抱著稿紙被她轟到這裡,攆到那裡,煩得大喊大叫:「不挺好嗎?折騰什麼?」他曾經是那麼一個愛佈置環境的人,現在只要有吃不冷就心滿意足。革命是殘酷的,小菲想起幾十年前的這句話來。恐怕小菲對他和孫百合的擔憂都多餘:他沒剩多少浪漫。她還把牆壁刷了刷,她的刷牆技能和操作流程都是亂來,明知是「貓蓋屎」地粉飾,不過至少在短時期內屋子是光頭整臉。 她叫歐陽萸寫兩幅字,她拿去緊急裝婊,他根本不理她。任務最後落在女兒頭上。女兒對忙得像陀螺一般急轉的媽媽側目而視:她怎麼了?以為給這破房子搽點粉,抹點胭脂,它就不醜了?不過她還是打著哈欠,伸著懶腰開始研墨。一寫就鋪張得沒命,把她爸爸存的一點兒好宣紙全糟蹋光,在父親的書房,也作客廳、餐廳的屋門上貼了「墨未濃」三個字,那間小屋門上,是「心向閑」,想想不好,撕了重來,然後就從「欲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寫到「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又寫到「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最後是「往來無鴻儒,談笑皆白丁」,她很得意這一句篡改,笑傻了。 天不亮,小菲就出去買螃蟹,運氣不錯,她買到的二十多隻螃蟹都是雌的。上班她便向陳副團長告假,說星期六晚上讓高幗英上場。到了五點,客人們快到了,見女兒和父親還蓬頭垢面,穿著居家的又舊又舒適的衣服,便催兩人趕緊更衣洗臉,為她裝一晚上蒜。她自己穿上一件海藍色錦綸毛衣,質量低劣,卻是市面上流行的質料,彈力好得驚人。女兒一看就說:「媽媽好像一個藍色的胖玉米。」 她沒了主見,拿出一件米色春秋衫,就是半個城的女人都有一件的那種,心裡無底地套上。女兒的挑剔已等在那裡:「媽媽也太芸芸眾生了吧。」 唯一的舊衣服是件黑色高領羊毛衫,質地精良,連蟲子都識貨,在上面又住又吃,對光線看看,快成網線袋了。她把幾個明顯的洞眼用黑線繚上,裡面襯上深色內衣,不細看還是穿得出來的。歐陽雪稍微滿意一點,叫她千萬別揚胳膊,因為腋下已經磨成一層薄紗,半透明的。 都漢帶了妻子,也帶了秘書。秘書是新調來的,三十六七歲,斯斯文文,進了門就讓小伍纏上了。離婚好幾年的小伍是匹好馬,絕不吃回頭草,頂住老劉和孩子們的懇求,堅決不複婚,暗地讓不少人替她扯皮條。都漢和護士長都很自然,跟歐陽萸談起「四人幫」的各種惡行,談得頗投機。至少表面上看是談得攏的。 最後到的是孫百合。 歐陽萸一見她便把半句話忘在了嘴裡。都漢一回頭,馬上明白他何故只說半句話。孫百合抱了一大把睡蓮進來。可以想像她搜遍整個世界去買這把睡蓮。睡蓮有淺紫,有淺粉,也有雪白,勾引起人的滿心惆悵:對於青春時期的追求,對愛美愛花的日子的緬懷。現在看這樣柔嫩的花,有點時過境遷,遲了,愛不動了。 她的臉只是對著小菲,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小菲把大家介紹給孫百合,又把孫百合介紹給大家。不知緊張些什麼,她氣都短了,手忙腳亂地上來扒孫百合身上的風衣,孫百合說她先不脫,好像屋裡不夠暖和。小菲馬上去廚房,灌了一個熱水袋,急急忙忙跑回來,往孫百合手裡塞。她怎麼把孫百合當成個慣寶寶?她心裡惱自己。 孫百合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長風衣,領邊和袖口都毛邊了,但洗得很乾淨,熨得很挺刮。那麼過時的東西,不是她祖母的,也是她母親的。她的髮式是20年代女學生的,似乎種種過時的打扮都是她美麗的原因。算一算也有四十多歲,但她對年老的無視和不經意使她有另一種老法,一種不輸給青春的老法。她老得別有風情,比她年輕時更迷人。 她跟屋裡的人一一握手。小菲的眼睛都瞪成貓眼了,看歐陽萸對孫百合怎樣反應。他有點掩飾不住的興奮,笑容生硬,抓耳撓腮,她卻基本上沒反應,似乎不記得和他曾上過同一個批鬥台。小菲放心了。他畢竟老了,胖了,才華被濫用,在一幫子爭名奪利的偽文人背後做幽靈作家畢竟不值得孫百合這樣的女人傾慕。她和都副司令握手時,司令夫人眼裡露出微妙的敵意,不是男女方面的,卻與階級陣營有關。護士長嗅覺靈敏,對孫百合曖昧的階級身份,不端的政治面貌,她聞都聞得出。 開飯之後氣氛更好了,三杯白酒下肚,大家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話題,全然不影響談興。小菲心裡真是僥倖,歐陽雪臨時給朋友叫出去,不然會說出些不識時務,沒有深淺的話來。把這一桌人扯到一塊,小菲的社交本領應該說是大大進步。她不斷展開新話題,把每個人都容納於其中,一見某句話沒被接好,落在了地上拾不起來,她便說「哎,你們聽說沒有」,然後隨機應變扯出一段風聞,有時是關於省裡某個官員被罷免或重任,有時是關於某個牌子的味精有毒。小伍是個好幫手,只要有個開頭,她立刻把話題炒成熱門。 歐陽萸頻頻想和孫百合談話,而後者只是消極招架,顯得對他和她的談話興趣不大。小菲心裡一陣陣鬆快,看來歐陽萸的一老二胖的確影響魅力。轉念她又為他屈得慌:要不是這幾年過得不濟,遊街批鬥,勞教農場,他肯定不是現在的德行。他曾是多俊美的一個白馬王子,雖然騎的是一匹賴馬,但他的風度壓倒全軍。孫百合你可真該看看他剛剛進城的模樣,十個女子有十個會跟他私奔。現在他雖然沒有原先的儀態形象,但總還算好看的中年男人吧?你孫百合也不年輕了,連一點兒特別注意力都不給他,也太過分了吧?他不張口則已,一張口還是傾城的,至少讓這個小城市沒見過大世界的青年男女傾倒。他可以多麼機智,多麼有學問,又多麼詩意,你就給他個機會施展施展吧,他想施展他談話魅力的時候並不多,值得他施展的人更不多。 「百合,其實你和老歐是老相識了。」 孫百合吃驚地笑了。歐陽萸蹙起眉。小菲知道他嫌她哪壺不開提哪壺。 「有一次挨批鬥,你們同在一個檯子上。」 孫百合又笑一下。小菲看不出她是明白還是不明白。都漢說:「不快樂的事不說!小菲你這個女主人不像話,『四人幫,都打倒了,還提那些幹什麼?」 他舉起酒杯,夫人把眼睛逼向他。他說:「來來來!」 「裝沒看見我!」夫人格格笑著說,「要在家他喝這麼多,他可完了。」 「我會怕女人嗎?」他看看所有人。 「你不怕女人,你怕囉唆。」小伍說。 都漢大聲笑道:「錯了,我是怕女人的!」 「怕就好嘍!」夫人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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