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陳副團長,老歐實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說劇本很完整,怕改了會破壞它的完整性。這是他給兩家雜誌社寫的推薦信。」

  陳益群喜不自禁。歐陽萸若推薦一部作品給省裡的文藝雜誌,十有八九會被刊登。老歐尚沒職位,還是「靠邊站」人物,連正式的敵我身份都沒澄清,但他的舉薦代表著這個省的最高水平。陳益群當然不會只停留在雜誌上發表,他會利用資源,把推薦信各處散發。

  小菲想,這一場智鬥她贏了,還當主角,「上來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雙,郵局送電報的給了她一封電報,是歐陽雪拍的,說她明天復員回鄉。送電報的人跟小菲一場電報情誼十多年,一塊兒年輕一塊兒老,因為小菲電報多,他多少從中瞭解她家庭的悲歡離合,因此遠遠看見她的背影就開摩托車追上來。

  她走進食品商店。貨架不那麼荒涼,時不時會出現一些久違的「鳳尾魚」、「紅燒元蹄」,有時還會有鹵牛肉,當然有鹵牛肉的時候長隊總是排到門外人行道上。也總是有吵架的,駡街的,沮喪的。那是很緊張的時刻,不斷得豎起耳朵聽營業員報告:「還有十斤,後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插隊分子揪出去。她一見排隊總是很高興,因為有隊排就有希望買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麼,不管有份兒沒份兒,她總是先排上隊再說。買奶粉需要戶口本,上面註冊著新生兒的出生日期,小菲心一橫,想厚厚臉皮磨磨嘴皮,看能不能通融到一包。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身後說:「是田蘇菲老師吧?」

  回過頭,小菲愣住了。她面對著一個上年紀的仙子,穿著黑色粗呢大衣,裹著白色的毛線圍脖,沒一件是值錢的東西,但給她穿得很昂貴。就像是沒有經歷過幾年的羞辱、磨難、精神失常,孫百合還是孫百合,誰見了眼睛都為之一亮。

  「我老遠看見,就覺得像,走過來,還真是田老師。」

  不知不覺地,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色深處搜尋,難道會癒合得這麼好?「你好了?」一句話問出口,小菲氣死自己了,這話不僅問得愚蠢,還問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挽回,說:「我是問你,你們單位恢復你名譽了?」

  越描越黑。小菲感覺汗都冒上來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麼知道我得病的?」孫百合倒是坦坦蕩蕩,似乎說:我又不是故意精神失常。

  「好像是聽誰說的。我記不清了。」她可不願意把她在小吃部親眼目睹的場面告訴她。

  「我病了有三年時間,好好壞壞。」

  「現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發生什麼事情,應該不會再發作了。」

  小菲自覺愧怍,似乎不值當她的這份知己和坦誠。

  「那次我在臺上被批鬥,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很感激你。」

  原來她的坦誠是她對小菲的感激。她想告訴孫百合,她其實在為臺上的丈夫鳴冤,她那時沒有心思管別人的事,只要銅頭牛皮帶別落在丈夫頭上,她當街跳大神也無所謂。但她不願意孫百合知道實情。她也許把她當成少有的幾個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為她安慰過自己。在她絕對孤立的時候,上躥下跳,又喊又叫,在批鬥台下製造混亂的小菲或許是個溫暖的形象,她把這形象一次次從記憶深處呼喚出來,和自己做伴。

  「現在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根本不像病過的樣子。」小菲說。這是實話,但孫百合的表情讓她意識到她又說錯一句話,至少不必這樣滿臉是戲地來說這句話,若漫不經意地說,聽上去就像真的了。

  結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沒有說動營業員把奶粉賣給她。當天下午五點,她去劇場化妝,門口又碰上孫百合,她手裡拎著兩袋奶粉。小菲拼命推讓,她卻說:「這樣推讓,我寧可不送你了。」

  小菲一聽這話,莫名其妙一陣自慚形穢。她真和歐陽萸般配,虛套禮數、熱鬧的寒暄讓她窘迫而痛苦。小菲收了禮,道了謝,然後請孫百合看戲。孫百合不饒人,說這種戲沒什麼看頭,上演好劇目她不請自來。和她接觸,小菲覺得既舒服又刺痛。那麼磊落大方,得體可人,而她的優越對小菲是一種壓力。

  接下去她和孫百合便相互走動起來。小菲瞭解到她的身世:祖母是從美國傳教來到中國的,和她做醫生的祖父結了婚,在這個省定居下來。父親曾在南京的總統府裡任過要職,解放前夕和她母親去了臺灣,並打算第二年春節就回大陸。當然是再也沒回來。祖父和祖母在結婚二十年後終於發現他們「雞同鴨講」的溝通太受罪,便離了婚。孫百合是跟祖父長大的,祖父去世後她獨自生活到現在。小菲在心裡開始做媒,拉出一個名單:團裡的單身男演員,歐陽萸學院的單身男教師,以及和他交了朋友的單身工宣隊員,加上都漢手下的秘書、處長、科長、參謀,所有像點樣子、不丟她這個媒人臉的光棍漢們都比孫百合年輕,並年輕不少。但小菲斷定他們都會對她一見鍾情。

  而孫百合笑嘻嘻地說:「我是獨身主義者。」

  「你這麼可愛一個人,獨身主義太殘酷了吧?」

  她俏麗地瞥她一眼:「獨身主義又不拒絕愛情。」

  噢,原來如此,她並不缺情人。這就解釋了當年在批鬥臺上,何故她的罪名之一是「破鞋」。

  不管她們倆人怎樣熱絡往來,小菲都不把孫百合帶回家。第一家裡擁擠寒磣,擱進去一個仙子般的孫百合會很怪異,尤其女兒回來後,更是亂上添亂,似乎部隊讓她整潔四年,她用亂來給自己猛放一次假。其次是她擔心歐陽萸和她會情投意合。他雖不似當年的俊逸,老了、胖了,但火燒芭蕉心不死,浪漫的根子是拔不掉的。

  逐漸有一些傳統小吃恢復了,所以她和孫百合總是找一家小吃店見面,兩人輪流做東。有次小菲帶著女兒一塊兒出席,孫百合看見人高馬大的女孩面孔一僵:無論青海的水土怎樣改變人的外貌,她看出女孩纖秀的內質。

  歐陽雪一身綠軍裝,沒佩領章帽徽仍然打眼。她和孫百合一拍即合,不一會兒便跟她講起了英文。孫百合只用中文答話,笑得極其文雅,似乎明白年輕人喜歡鋒芒畢露、與眾不同,賣弄一下才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自己是不願賣弄英文的。小菲由此便更加喜歡她。她很關心歐陽雪復員之後的打算,認真聽了她所有不切實際、狂妄無比的計劃:比如在一年內翻譯出版美國60年代作家的代表作,在下一年翻譯出版60年代西方哲學著作,第三年翻譯出版60年代西方主要思潮形成的文化著作。

  「你怎麼瞭解到這些作品的呢?」孫百合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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