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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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再推讓,也不揭穿:小雪剛剛洗漱出來,怎麼可能已經吃過了?以後的日子裡,小菲明白老人最怕餐桌上的客套和推讓。沒有推讓客套,他吃白飯也吃得雍容。 這天小菲決定去看看藝術學院究竟貼了歐陽萸什麼大字報。她換上一件白襯衣,戴一頂草帽,帽檐壓得低低的。正要出門,女兒從學校回來了。一看她的樣子,便說:「喬裝打扮,想去看爸爸的大字報是吧?」 「我出去買點菜。」小菲撒謊不老練,眼神東瞥西瞥。 「不用去藝術學院,馬路上都有爸爸大字報。」 「我才不看呢!」她惱羞成怒,硬把謊撒下去。 「我們學校成立好幾個司令部,都不讓我參加。他們都看見馬路上的大字報了。」她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扔。 「我們不參加什麼司令部!」其實她希望女兒享受和其他同學一樣的待遇,歐陽雪是個門門功課優秀的學生,「有什麼了不起?司令部又不管考試分數!」 「還考試呢!以後學生都不考試了!」 歐陽雪的爺爺在客廳裡說:「不考試是什麼學校?回家來我給你考。」 「爺爺,考試沒用的,以後升學不靠考試成績。」孫女大聲說。 「不會的。」爺爺又篤定又祥和,三個字拉開相等距離,都小小拖一個節拍。 方大姐家被人抄了無數次,省長的上班地點就是大街上臨時搭建的露天批鬥台。省委書記和省長不和,現在也肩並肩站在臺上,剃一模一樣的陰陽頭,掛一模一樣的大木牌,上面是一模一樣的粗鄙書法寫的罪名,畫著一模一樣的紅叉叉。方大姐來找歐陽萸,又不敢上樓,怕人看見說她在搞「反革命大串聯」。小菲下樓去,在街角一棵大梧桐樹下找到她。她按歐陽萸的口授,告訴方大姐,學院的學生把歐陽萸找去鬥爭了,這麼晚還沒放他回來。好在天暗,加上小菲撒謊技巧有些進步,所以方大姐毫不懷疑。 「我就是來看看他,怕他忍不住。群眾運動,忍一忍就過去了。別頂嘴、爭吵,你和群眾頂嘴會有你好果子吃嗎?!」 「好的,大姐,我叫他不頂嘴。」 「他這人是孤芳自賞的,真惹他犯了傲慢脾氣,他才不管是死是活呢!」 「好的,我叫他不要犯傲慢。」 「就說我說的!」 「好的。」 「我的老頭子日子比他難過多了,回到家我就開導他,和他談過去打仗的事,和他下圍棋。他難過呀,待廚子、勤務、保姆這麼好,說走都走了,把家裡床單、毛巾、進口高壓鍋、不銹鋼勺子都偷走了。老頭子沒幾件好衣裳,他們連他打補丁的毛料中山裝都偷走了!你說不開導他,不跟他講講他指揮千軍萬馬時候的事,他怎麼過得下去?所以你也要多陪陪阿萸,他脾氣壞,讓他壞去!我老頭子在家裡要槍斃這個槍斃那個,我悄悄地把他那把手槍給藏到後院花盆裡了!家裡什麼刀啊,剪子啊,繩子啊,都藏起來,聽見吧?」她拍拍小菲的手背。 小菲把話轉達給歐陽萸。他笑了一下,小菲覺得那是很陌生的一種笑,她從不認識。 人們終於來了。他們轟轟烈烈地進門,指揮員眼睛一掃這個三間臥室一間客廳的局級幹部居所,佈置一部分人沖入客廳,另一部分人沖入書房,剩下的兵力分佈到臥室和廚房。爺爺看看橫眉冷對的小夥子小姑娘們,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對小菲說:「我出去走一走。」 大家已把書櫃打開,他看也不看,逕自繞著每一個忙碌的身影走過去。走廊窄,有人搬東西,他便退到牆根,不願礙手礙腳,等搬東西的人走了,他才接著往前走。步子不急,他急什麼?誰都沒有目的地了。 小菲擔心,便讓女兒陪著爺爺出去。爺爺在門廳裡站住了,想起什麼,又原路走回去。他眼睛四周巡視,屋裡忙亂的人都停下來,想這老頭子找什麼不自在呢?臉都虎著,一旦老頭子找到他想護著的東西,絕不能讓他得逞。小夥子們正在拆沙發:一把刀插進去,張開大口子的沙發吐出五十年前的鵝絨鴨絨,灰塵和蟎蟲得到釋放,飛得一屋子。爺爺還像是沒看見,去茶几上翻了翻,把小夥子掀亂的報紙揭起來,看看,又放下。人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這老頭肯定要搗鬼!爺爺低下頭,發現一副眼鏡在地上。他撿起眼鏡,在衣服前襟上蹭蹭鏡片,對旁邊的小夥子小姑娘們說:「喏,找到了。」 爺爺對歐陽萸的境遇也不吃驚。歐陽萸隔三差五被學院幾個司令部輪番帶走,回家來有時兩個膝頭全是泥,褲子撩起是兩塊烏青。有時回家來頭上給抹了糨糊,有時是兩隻手塗了墨汁,還有一次襯衫上被寫了許多字,畫了紅墨杠杠。小菲一看就嗚嗚地哭。爺爺總是慢慢迎上來,一面問:「回來啦。」兒子若是正常下班,他同樣會這樣問。 為了不影響歐陽雪的情緒,小菲請母親把她帶去了。 小菲變得繁忙無比。話劇團排了一出新戲,寫秋收起義的,小菲擔任主角。團長被關押了,導演是藝術學院一個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對小菲的演技特別仰慕,不管她丈夫歐陽萸的一系列罪名,破例選用她。每天演出結束,小菲回到家,給歐陽萸揉打傷的腰,跪傷的腿,洗潑了糨糊或墨汁的衣服。抄了幾次家,衣服只剩了兩套,扔是捨不得扔的。煤球站沒人上班了,一些用戶學會用軋煤機,自己動起手來。小菲排了一天隊,只買到一車煤粉,用三輪車蹬回家,又花幾天時間,在院子裡做了一批煤坯。泥和煤粉的比例弄錯了,一燒飯煙灌滿一屋子,爺爺咳得驚天動地。米店也不正常開門了,買米的人必須時時刻刻守在店門口,生怕把那供米的兩小時給錯過去。小菲搬個折疊凳和買米的人坐成一條長龍,買到米時渾身熱出一身痱子。 秋涼後鬥爭會越開越密集。歐陽萸有時從一個會場趕到另一個會場,熱門電影跑片子一樣搶手,一天忙得吃不上一頓飯。小菲琢磨,挨鬥也是體力活,空肚子是挨不動的,她便把午飯、晚飯送到會場去。營養是不能虧空的,必須保障他一天有一個雞蛋或一兩肉。肉食也是閃電式供應,誰搶著算誰的。小菲從搶肉的人群裡出來,常常發現自己衣服撕裂、衣扣丟失、雨傘刮破、鞋成了兩隻滾翻泥蹄。她不久就學會用地道當地話和潑婦們對罵,必要時還抓兩把踢一腳。她什麼都不在意,只在意買到手的一塊肉骨頭大不大,皮厚不厚。若無骨無皮,她便很有一番小人得便宜的快樂。肉不多,還得分幾份,一份給母親和女兒送去,一份留給老爺子,一份為歐陽萸做個精美小菜。切肉絲往往最出數,切得越細就越顯多。她的刀功在幾個月裡把母親都震住了。火候也重要,細切的肉絲火候不好就炒塌了架子,口感也壞了。所以她的小炒技術也飛快改善,一個黃豆芽炒肉絲,拿出手黃是黃白是白粉紅是粉紅,把菜和飯裝進盒子,一眼看去,它是這個混亂肮髒的省城最誘人的一份午餐。她總能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歐陽萸挨鬥的會場。那位造反派導演特別幫忙,派手下去搜羅消息,再把會址告訴小菲。 碰到群眾正在發言批判的時候,小菲就等在舞臺下面。頭一次歐陽萸被人用木棍推搡下臺時,小菲眼圈紅了。吃飯的時候,歐陽萸眼圈也紅了。如果不准歐陽萸吃飯,小菲便哀求,說老歐有胃出血,一出血就昏死,鬥個昏死的黑幫有什麼鬥頭?也觸及不了靈魂。她聲情並茂,話劇演員的「戲來瘋」幫了大忙,群眾最後總給她說服。 「你猜我今天給你做了什麼?」小菲坐在歐陽萸旁邊,兩人都坐在禿禿的水泥地上。他看她一眼。她心裡一熱,偷情似的:「喏,你最愛吃的茭白炒肉絲。」 她看他用塗滿墨汁的手端著飯盒,拿著筷子。剃了陰陽頭的頭髮長了,鬼怪式的一個面譜。他問她吃過了沒有,她總說回家再吃。有人來催場了,她便又是嬌羞又是無賴地對那些人說:「馬上就好,一分鐘……」再轉回去對歐陽萸:「別急,別嗆了!」人們火氣上來了。她找准個頭目便丟去眼風:「哪兒就差一分鐘兩分鐘啊?槍斃還給他時間把酒席吃完呢!」她這時才不管自己賤不賤呢。她又回去了二十多年,回到了小姑娘的歲數。 漸漸大家都習慣了,院裡的孩子也不跟著歐陽萸喊,要「打倒」他、「油炸」他了。他們的房子裡搬了兩家人進來,成了三家共住的雜院。老父親說,幸虧抄家的人做了免費搬家公司,把家具統統帶走了,不然空間就是難題。 早飯桌上的對話常常是這樣。父親說:「今早天氣蠻好,不冷。」 兒子說:「蠻好,最好不要下雪。」 父親說:「會在外面鬥爭吧?」 兒子說:「不曉得。」 「多穿點,噢?」 「好的。」 「蠻好把上海那個小暖手壺帶來,放在身上,他們又看不出。」 「不會冷的。」 「外面站幾個鐘頭,不可以動,會冷的。那個小暖手壺還是英國朋友送我的。姆媽冬天離不開的。大概抄家的人拿走了。不過拿走了他們也不曉得怎麼點著。」 「我再加一件絨線衣。」 「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塗了墨還是黑的。」 有時小菲看他的鬼怪式頭髮實在慘不忍睹,便用剪子給他修,想把參差不齊深淺不一的頭髮修得稍為正常些。老爺子說:「不要修。修好他們還是要剃。否則他們看看你沒什麼可以糟蹋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氣。」 早飯的氣氛漸漸好起來,兒子和父親有時會用英文對對話,說了笑話,兩人也都笑得出聲。小菲總是維持老爺子的習慣,出去買油條和豆漿回來。油條只買兩根,回來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醬油,三人蘸著吃。其實小菲只吃一口,不露痕跡地省給父子倆吃。歐陽萸的工資被停發,他和女兒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塊錢的生活費,一生對於錢都沒得要領的小菲,現在知道錢的厲害了:她的工資加演出補助、夜餐費要養活一大家人。 有時夜裡小菲突然抱住歐陽萸。 「你不會像你姐姐一樣吧?」她把嘴唇放在他脖子上,是提問也是吻他。 「別胡思亂想。」 「你說你不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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