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我追他的!我死追!」

  「這你不用告訴我,我早明白。」

  「你怎麼明白的?爸爸告訴你的?」

  「爸爸是那種人嗎?」

  「那你怎麼明白的?」

  「這還不好明白?你現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語,兩行眼淚流出來。她心裡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媽媽,我就喜歡你這樣。你就不像別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認,扯謊,說男人追她。」

  她看女兒一眼,橫抹一把淚。人家才十四歲半,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們倆就算誤會地談起戀愛來,也不該誤會到成家呀!」

  「因為有了你。」

  女兒靜了。冤有頭,債有主,原來她是這兩個冤家的孽根。她從來沒往這裡想。小菲後悔自己脫口而出吐露的實情。她是什麼母親?被女兒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該有人承擔債務,管她是誰,拉來先墊上。拉來的竟是無辜的歐陽雪。她還算個母親嗎?今夜她實在痛苦得瘋狂了。

  「那時候不能做手術?」歐陽雪悶了半天才問。

  「你怎麼懂這些?」

  「我怎麼不懂這些?」

  「行了。」

  「要是現在就好了。我們班一個女同學就做了手術。」

  「能做手術,我們也不會去做的。」

  「為什麼?你們就不必硬湊到一塊兒結婚了!」

  「那就沒你了。」

  「沒就沒唄。那也比整天看你們痛苦好哇!」

  小菲傷心至極,人瑟瑟發抖:「你有良心嗎?你爸爸那麼愛你!」

  「你知道我怎麼想?」她停頓一下,「我覺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愛我是正常的。你們愛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養了個什麼妖魔?她看女兒那雙歐陽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臉上。那雙歐陽萸的手不時弄亂這裡,破壞那裡。她真不只是聰明,她簡直通靈,她怎麼感覺出來小菲跟她親熱,歇斯底里地摟她、愛她、吻她——從她小時就這樣——是把她作為歐陽萸的一個翻版來摟來吻的?內省一下,小菲是有著那無法徹底伸張,釋放不出去的激情,她把它釋放到了女兒身上。

  「怎麼會不正常呢?」母親在嘴上是不能輕易承認的,「你這孩子太複雜了!」

  「那是你對孩子的誤解。你認為孩子就該是簡單,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過你嗎?」

  她平靜地看著激動不已的母親。小菲想,假如說歐陽萸不愛他的女兒,她都要衝上去玩命。這個女孩不僅複雜,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兒平靜的眼神裡看到一種近乎英明的東西。或者女兒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來由後,頓時悟到父親對她的愛是怎麼回事了。她是父親必須和母親結合的原因,因此父親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沒有她,他不至於失去自由。因為他恨自己的女兒,他為這恨而內疚,他為內疚而愛她。因此,他對她的愛,只是變相的內疚。十四歲,假如她從小到大沒有為父母的關係而一直擔驚受怕,她怎麼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說一聲:「孩子,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們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歐陽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剛才還說:「媽媽你愛得太笨了。」

  「爺爺和奶奶在一塊兒,讓我感覺就很舒服。」歐陽雪說。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媽媽你說是不是每個男人在找愛人的時候,都用他自己母親做標準?」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麼,糊裡糊塗地心情已好轉。十幾年前,她怎麼會想到,她給自己生了個小女伴兒,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個深夜,和她悄悄語、密密談,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

  後來小菲的大事年鑒中把「文革」的開始標記為歐陽萸父親的移居。其實「文革」在老爺子搬來之前已開始了半年,只是誰也沒預料到,它將是影響好幾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個哲學家、心理學家、人類行為學家們震驚並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歐陽萸見了一位外國文學家,他說他羡慕中國的文學家,因為他們有這場歷時十年的「文革」。這個九百八十萬平方公里之廣、十年之長的大舞臺上有多少人性登場,把人性的各種動作都表演足了。民族受害,國家受傷,只有文學家受益,可以寫幾百年,可以給許多代人寫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啟示錄。但小菲的「文革」是從歐陽萸父親的突至開始的。

  老爺子乘的火車一早到達。電報也是一早到的。小菲一個人在家,聽到摩托聲就拿了鋼筆下樓。一般都是歐陽萸打電報通告火車班次,按時到達或推遲到達。他去一個水庫工地體驗生活,走了有一個月了。

  一看卻是上海來的電報。電文很長,說歐陽萸的姐姐歐陽蔚如出了禍事,不能讓老父親知道,只說是小菲兩口子邀請老人客住一段。還說詳情會在電話裡談。

  小菲一看火車到達時間,已經過了點。老人已人生地不熟地和手提箱等在站台上。好在他是個溫性子人,買了張早報正在讀。小菲和歐陽雪跑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歉、解釋,老爺子只是慢慢把拐杖從行李裡抽出來,笑笑說:「沒等多少時間。」

  他也不問:「弟弟來了嗎?」一切不發生的,有不發生的堅實理由。他和歐陽雪相互微微一笑,就是隆重的見面禮節。然後他一人在後,叫母女倆走前頭,悠悠散散出了站。問他身體、睡眠、胃口,他都是「蠻好」。從幾年前小菲最後一次見他到現在,他是三秋如一日,毫無變化。老伴的去世讓他安眠藥上了癮,如此而已。

  到家之後,老爺子首先看到歐陽萸十多年來置下的藏書。書房幾個櫃子放不下,又在客廳裡擺一面牆的櫃子。當晚歐陽萸趕回來,小菲的母親燒了一隻火腿甲魚和一個洋蔥牛肉送過來,兩親家頭一次見了面。小菲見母親有些拘束,而歐陽老爺子卻舒坦得很,和親家母是幾十年老相識似的。

  正如小菲在歐陽家人面前存些自卑一樣,一生霸氣十足的母親見了這風清雲淡的老頭,變得縮手縮腳起來。

  老爺子和兒子自然是有話說的。飯後他走到書房說:「弟弟啊,真讀書的人是不見書的。我也是前幾年才懂得這個道理。」

  歐陽萸說:「好的,我很快要做真讀書的人了。」他以那種歐陽家人特有的淡泊神色,和父親對峙一刹那。

  小菲還沒意識到他們話中的意味,她只直覺到他們父子倆相互懂的是彼此話中的意味。

  當天晚上十點,歐陽萸的姐夫打電話來。頭一句話就叫小菲不要吭聲,不要大驚失色,因為老爺子不可能不懷疑他們突然把他送上旅途的動機。歐陽蔚如自殺了,現在還在醫院搶救,若走運,醒過來可能要坐在輪椅上度完餘生。大學的紅衛兵開了她幾場鬥爭會,昨天她從臨時關押她的三樓教室跳了下去。

  「能瞞就一直瞞下去。」小菲說,向歐陽萸眨著神魂不定的眼睛。

  他臉色焦黃,腮幫子鬆弛了,把兩個嘴角墜了下來。單看面孔,他父親倒平整細嫩得多。躺在床上,他翻身翻得很重,也翻得很費勁,每翻一次都呻吟一下。到早上兩點多,他推醒剛剛迷糊的小菲。他說:「我想還是告訴父親。不然你一個人照顧他的時候,萬一他猜出蔚如的事,你會很難的……他們外文出版社停了他的職,也停了他的薪。你會長期照顧他的……」

  「為什麼我一個人照顧他?!」她擰亮檯燈。他的話很怪誕。

  「你不要害怕:學校貼出我的大字報了。」

  小菲想,父子倆對話的意味原來潛在於此:假如歐陽萸也和歐陽蔚如一樣,先被抄家,再被遊街、鬥爭,就不再有書了,那麼沒有被讀進記憶的書,就等於從來沒擁有過它們。

  「大字報怕什麼?我們話劇團連總務處長都有五六張大字報!」小菲口氣很大,也不知是想為誰壓驚。

  那天早上他們四點鐘就起床了。垃圾工人造反隊每輛垃圾車上都插著紅旗,車內不裝垃圾,裝著另外兩個垃圾工人,唱著歌,吼著口號從垃圾臭味彌漫的大街小巷走過。牛奶工人把一瓶瓶牛奶放在訂奶戶門門,奶瓶下壓著他們油印的傳單,告訴訂奶戶們他們揪出了牛奶場哪幾位「走資派」。

  小菲等歐陽萸上班走了之後,到街上買了兩根油條,一碗豆漿,把老父親請出來吃早餐。老爺子把一根油條放到歐陽雪面前,小菲說:「爸爸你吃吧,她已經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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