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你屁也不懂,瞎吵嘴!我們革命者在這種時候為了不拖累戰友,自己會悄悄走開,悄悄結果自己。懂不懂?吳大姐爬也要爬開!」胡琴張說。

  「你們剛才還說是反動派把她抓去了!」

  兩人已開始朝鐵路方向走。他們懶得為這小丫頭耽誤時間。時間耽誤一分就多一分危險,誰知道那些襲擊他們的人現在在哪裡,是不是搬了兵朝這兒來。

  「不是反動派抓走了她,就是她自己走開了。」老董邊走邊說,他想小丫頭肯定不會讓自己給落下,肯定馬上顛顛兒地跟上來。而小丫頭就是不上來。

  「你也想犧牲,是不是?」老董說。

  「我一個人去找!」

  「集合的時候不到就算逃兵!」

  「你倆知道我不是逃兵!」

  「那我們不知道。說不定你真嫌革命太艱苦,不想幹了呢!反正歸隊的時候我們得說你不願歸隊。」

  「你們不能扔下吳大姐不管!」

  「少數服從多數!三大紀律你怎麼學的?到革命隊伍一年了還是個老百姓!你不走?我宣佈你是逃兵。對逃兵你知道怎麼處置吧?立即槍決。」

  小菲不知他們是在逗她還是真要斃她。她快速看看胡琴張又看看老董。兩人手都擱在手槍上。假如她轉身就跑,子彈從背後打過來,那是頂不光彩的。那是逃兵吃的子彈。他倆槍法很壞,但是這個距離恐怕還湊合能放倒她。小菲「哇」的一聲哭了,跌跌撞撞跟上他們倆。

  小菲一路走一路哭,三人最後一段路全是跑步,她也止不住哭。她哭是因為是非道理全部混亂,自己似乎有理,又似乎沒理。但吳大姐一個人被丟在亂草堆裡有多可怕。不是流血流死就是渴死餓死,碰到個好人還好,萬一碰到的是民團、土匪、國民黨部隊,吳大姐就慘了。不過怎麼也比誰也不發現她,她一點一點慢慢死要好,到處都是水窪,螞蟥馬上就找到她,把她拱了。小菲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理站得住,所以她在大部隊打完仗就找到了政委。她要把老董、胡琴張和她的分歧彙報給領導,看看道理該是怎樣講。

  政委很嚴肅地說:「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談。現在我不和你扯皮,先給我演出去。」

  部隊打了大勝仗,俘虜了近一個團的國民黨官兵。這些官兵中有不少馬上就倒戈,撕掉了國軍軍徽,胸口上縫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白布,軍帽還是國軍的,只是佩上了紅布五角星。天下著毛毛雨,現染的紅布五角星都掛彩一般,洇出血色紅暈。文工團分成好幾個演出小分隊,給國民黨倒戈官兵演出,啟發他們階級覺悟的戲劇。一下子要同時找出四個喜兒來,喜兒嚴重缺乏,加上原先頭牌歌劇主角吳大姐成了准烈士,實在找不出頂替的人。人們就想到了老牌兒「頂替」小菲。小菲不是背臺詞背曲調快嗎?讓她趕著背背。教教動作,好好化個妝,可能也湊合。反正是給前國軍演,他們也不知好賴。

  小菲在化妝結束後臺詞還沒背出來。站在台邊提詞的人手裡拿了厚厚一本詞單子。不過他一頁也沒翻,小菲居然把喜兒演得行雲流水一個結巴不打。

  在這場演出中鮑團長突然認定小菲是塊好材料。膽大不怯台是頭一份好,上臺就瘋,能哭能笑,完全忘我是第二份好。加上她平時下苦力練功,身段動作乾淨,嗓子又亮,怎樣也扯不破。嗓音能拔高和她不懼怕無顧忌有關,也和她的忘我有關。總之小菲可真是個戲瘋子,團長從延安來,一直做演員,沒見過比小菲更「戲來瘋」的。

  小菲的這一場「頂替」讓另一個人也著了迷。他不像鮑團長那樣識貨,他覺得小菲一分鐘之內就把他迷了,讓他走不動了。這小女子多真情呀,哭得他這沙場老將也心碎八瓣,淚流滿面,本來是路過看一眼,結果就坐在馬鞍上把戲看完了。警衛員怯生生地催他:「首長,召集開會的人恐怕到齊了。」首長不好意思讓警衛員看見他流淚,頭也不回地說:「散會。叫他們來這裡受受教育!」

  警衛員把團長、營長們帶到臨時劃定的露天劇場,在毛毛雨裡看完了小菲演的《白毛女》。後來小菲知道這個首長姓都,是紅小鬼,做紅小鬼之前做乞孩,頭上銅板大的疤癩全是疥瘡留下的。大家認為都旅長官運會很好,小菲給他看上是一步登天。不過這時離都旅長看上小菲還遠。

  小菲下了場之後,鮑團長上來說:「你這丫頭本來是前途遠大的。我真為你遺憾。」

  鮑團長文縐縐的,但他的陰沉一目了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妝。」

  小菲一卸妝就被人看起來了。不久就給押到放服裝道具的糧屯裡。只告訴她先安心蹲禁閉。小菲蹲過一回禁閉,是因為她把一支步槍給弄丟了。他們那次斷了一根道具木頭槍,臨時借了戰士的真三八槍上臺演戲。小菲這天頂替的是個反串角色,演個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槍。下臺之後不多久,發現槍不見了。小菲這時蹲在禁閉室裡,想她又丟了什麼。第二天清早她給押著去茅房,看見文工團的人都在吊嗓子練身段,就問押她的警衛:「知道我犯了什麼錯誤嗎?」

  「閉嘴——逃兵!」

  小菲馬上懂了。革命是這樣殘酷,這樣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覺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再不會沒心沒肺,供人取樂,成日傻笑了。母親原來有母親的道理:你不能輕信任何人,什麼都要有備在先,先發制人。小菲提著褲子騎站在茅坑上,一點便感也沒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漸升的太陽照在暖過來的蒼蠅身上。它們翩翩地飛舞起來。

  鮑團長來找小菲談話。政委也來找小菲談話。然後又是團長來。小菲直覺到團長和政委開始抬杠了,她得爭取團長。她講述事情的經過,心裡想的是吳大姐被螞蟥拱得盡是窟窿的身體。螞蟥要找到那個槍眼還了得?還不成窩地往裡拱?小菲從來沒見過螞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猙獰可怖的血淋淋的想像。吳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沒吳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變得很雄辯,很煽情。說著說著團長卷完最後一撮煙絲,站起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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