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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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明他們就出發了。鎮口有個人拿了衣等著他們,說山裡在下雨。那一路走得很慘,小菲三步一跌五步一跤,摔到最後也不知出哪只腳哪只手走路了。倒是泥濘裡摔不痛,所以她一看把不穩馬上就放棄,順其自然倒下去。其他人也不比小菲好,攙人的往往把人拽倒。那位領路人把他們的行李都扛上,自己腰上拴根繩子讓小菲和小伍扯住,走到地方天將晚。 先看到的是一群馬。後來知道那是旅部首長的馬。旅部就是幾排茅竹棚,一個臨時修的操場。碗口粗的竹子劈開,從山上蛇行下來,遠遠看見一群穿軍裝的男生女生圍在竹渠口子上,等著接水。小菲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感覺:她永遠脫離了那座陰暗下賤的小城。這裡的一切都是快樂乾淨的。山裡的風把雨的氣味吹起來,跟小城那股貪嘴、懶惰、人欲的氣味太不同了。山和山間大片紅黑的雲彩,使小菲突然想到,人是可以很博大的。 一個月新兵連訓練結束之後,小伍分到宣傳股去了。連長問小菲有什麼志願。她說只要和小伍在一塊兒就行。連長說:「實在不行你去文工團吧,文工團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問題不大。再說文工團也不要什麼特別軍事技術,能在臺上瘋瘋癲癲就行。」 文工團的竹棚修在一塊凹地裡。連長派他的通信員把小菲領過去,還背了一袋米。連長跟通信員交代:「文工團要不收人就把這袋米搭給他們。要是他們痛痛快快就把人收下了,米給我馱回來。」 結果文工團倒是沒讓新兵連連長搭出一袋米。他們只讓小菲模仿了幾個動作,又讓她唱了兩句歌,便說:「可以,一點不怕羞。」小菲不知這些人是誇她還是罵她。母親認為小菲不怕羞這一點是致命缺陷。 沒過多久小菲就對文工團生活很熟了。旅部和作戰部隊常常出發,文工團出發得更多。大部隊一駐下,他們從一個村出發到另一個村,給老鄉演戲,小菲學會這個說法叫「爭取群眾」。還要從一個團出發到另一個團,把作戰勇敢的人挑出來,連名帶姓編成「數來寶」,到臺上去念。 文工團出發常常在夜晚,小菲連大家常開的玩笑也聽熟了。碰上一攤牛屎,馬上就有誰說:「還睡呐,帽子都掉了!」夜裡出發不少人都走著睡,一聽這句話總有人摸腦袋,於是就挨大家笑。有了小菲,文工團的玩笑常常開到她頭上。誰放了屁,沒人認帳,就會有人說:「小菲,是你吧?」「才不是我!」「老同志不要欺負小同志,人家小菲腸胃不好嘛!」這就給大家驅瞌睡了。小菲滿不在乎,跟著別人一塊兒取笑她自己,沒辦法,她是這麼個不愛害羞的女孩子。母親說人家耍你猴你都不知道?裝裝忸怩也好啊。小菲有時也想裝,但已經晚了,已經大方慣了。她這不怕羞的毛病在文工團演員身上可是好材料:「小菲你來把這兩句唱唱。」「小菲你頂替小何演今晚的節目吧。」「小菲你去給那幾個傷員跳個花鼓舞。」「怎麼跳?」「隨你便,編著跳著。」 小菲不在乎自己整天做「聽用」,「百搭」,一天到晚嘴裡念念有詞。人家夜行軍可以走走睡睡,拉著前面人的背包就能充一會兒瞌睡,可她不行,她的臺詞都來不及背。小菲一邊走一邊背曲調背歌詞臺詞,演出臨時出現空缺她就得做個蘿蔔填到坑裡去。有時實在太忙亂,小菲上臺報幕把節目順序搞亂了:「下個節目,歌舞劇,《兄妹開荒》……」突然想到出了錯,對台下咧嘴一笑:「噢,不對,重來——下個節目,歌舞劇,《夫妻識字》……」舞臺側幕條裡的鮑團長兼導演說:「小菲,錯了!」小菲也不慌,對台下說:「哎呀,又錯了!再來,下個節目……」台下一片大笑,以為專門派這個小女兵來當丑角逗笑的。以後再去那些部隊,小菲成了紅人,戰士們看見她就說:「下個節目——噢,不對!」有的連隊幹部老三老四地逗她:「小鬼,再來個『下個節目』!」小菲骨頭都沒四兩沉了,覺得自己要不來革命,哪來這些風頭出?想到在母親家法約束下的慘淡生活,她油然一陣僥倖。 開春部隊要長途行軍,去的地方也保密,傷員全部留下,文工團員和部分醫院的醫護人員幫助他們疏散隱蔽到已經被「爭取」了的群眾中去。小菲和樂隊的胡琴張、三弦蕭以及歌劇隊的吳大姐一塊兒護送兩個傷員去一個江邊漁村隱蔽。和醫院的重聚時間定在早晨四點,集合地點是離那漁村五裡路的鎮子外。離漁村不到一裡的地方,突然有人朝他們打槍。四個文工團員全亂了,等著兩個肢體殘廢的傷員拿主意。傷員們向他們佈置,如何組成戰鬥隊形,誰誰做前鋒,誰誰是側翼,誰誰在後面掩護。「一定不要抱堆子,越分散越好!」可文工團的人全靠抱堆子壯膽,走了不幾步就又抱成堆子,又一陣槍響,傷員們開始還擊,鼓勵文工團員們,「也就是兩個散匪,武器不正規,聽都聽得出來,你們都趴著別動,沒事!」 文工團員們覺得趴著沒事固然好,可是很不像話,明明是來做護衛者的。吳大姐霍地一下子從地下站起來,手裡揮舞手槍,胸脯挺得鼓鼓的。一個傷員剛想說她這是唱戲裡的打仗,她已「哎喲」一聲倒下去。傷員們和對方開了幾個回合的槍,投了一顆手榴彈,對面老實了。大家跑到吳大姐身邊,她軍褲都讓血流黑了。她什麼也說不出,額上鼻尖上全是汗。三弦董說:「一下子抬不了這麼多人,先把傷員送進村子,再來抬吳大姐。吳大姐,你自己先包紮包紮。」 吳大姐這時睜了眼,說:「叫小菲留下來陪我就行。」 三弦董說:「小菲槍打得不賴,再碰到敵人還能派點用場。」 胡琴張認為可以先把吳大姐搬到隱蔽的地方,反正馬上就回來抬她。最多三十分鐘。兩個傷員也認為村口是危險之地,帶上吳大姐所有人都添一分危險。假如剛才襲擊他們的人堵在村口,還有一個回合好打。若是村口有地下黨接應,再回來援救吳大姐不遲。 村子裡的地下党支書蹲在村口的毛桑樹上接應他們。他說他聽了槍聲知道事情糟了。一個漢子從旁邊的樹上跳下來,和支書一人背起一個傷員往村裡去。三弦董看看自己的懷錶,已經兩點鐘了。 沿路往回走,吳大姐卻找不著了。他們仨都是城裡人,靠街名路牌認東南西北,到了鄉野地方,兩個坡一下,一個彎子一兜,越走越迷,還不斷抬杠,你說朝左他說朝右。「當時你們沒看見嗎?鐵路在左邊的!」「哪來的鐵路?」「看不見鐵路,能看見鐵路旁邊的電線杆子啊!」 三人開始分頭找。剛走了十多步,胡琴張說分頭不是個事,萬一人越找越少,找到張郎丟掉李郎,肯定要錯過和師部醫院以及文工團其他人的集合時間,那就等著散匪、民團、國民黨收拾他們吧。 又找了半個多小時,雲霧上來,月亮毛了,三人都發現渾身精濕,不知是汗還是霧氣。三弦董認定這一片就是遭遇戰的地帶,小菲四面看看,說絕對不是,這地方他們半小時之前來過,等於是在原地兜圈子。胡琴張同意老董的說法,他也記得他們把吳大姐藏在這塊土凹子裡,旁邊都是葦子草。小菲說哪來的什麼土凹子,明明是一塊石頭,突在外面,吳大姐是臥在石頭下的。兩個人心煩意亂,說小菲才吃幾天軍糧?他們倆走的橋比小菲走的路還多!又說小菲不懂戰爭和革命有多殘酷,就是這樣,剛才還活蹦亂跳一個吳大姐,說犧牲就犧牲了。 「吳大姐就沒犧牲!」小菲說。 「給反動派抓去,等於犧牲了!」 「我不信她給反動派抓去了!」 「那你說她去哪兒了?」 「她還在那裡等我們救她!」 「找到她也不行了,也來不及把她抬到村子裡去。」 小菲突然聽出一點兒竅門來。原來這兩個人串通一氣,想丟掉吳大姐。 「不抬回村子,抬著跟我們走也行!」 「她傷那麼重,你抬呀?」老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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