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六十


  她聽不出這個「我」是誰,「嘩啦」拉開槍栓:「口令!」這時,她已閃到屋後。

  「口令!——我問你口令!」

  「誰他媽還記住那個!你是誰?」對方也一閃不見了,聲音是從一垛爛稻草後面傳出來的。

  「你是誰?」她問。

  可那傢伙躲在草垛後面死活不出來,過一會兒,大概蹲累了,剛探一下身,陶小童又大叫:「口令!口令!」站崗有規定,不回答口令者在離哨位五米便可開槍警告。

  「你別瞎弄槍好不好?」他走出來,穿一身白,像影子那樣飄飄忽忽。

  「別過來!口令!你不回答我就開槍!」

  「你喊什麼?我都淋濕了!」

  陶小童覺得這聲音耳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仍在那裡歇斯底里地大喊:「口令口令!」

  男宿舍有人驚醒,相互打問:「出啥事了?這麼叫法!……」

  「你……不就是陶小童嗎?」白影子說。

  「你是誰?口令!」

  「我、我、我……」

  沒等他報出姓名,她已知道他是誰了。幾個男兵沖出來,一見伊農那狼狽樣,都笑著縮回去。有人趴在窗子上說:「陶小童,你叫得人靈魂出竅!」

  伊農穿著淋濕的白色襯衣襯褲,懷裡抱個黑傢伙:「對對對、對不起,我以為口令這玩藝不當真呢!」

  陶小童為剛才的叫喊害臊,就對伊農暴躁起來:「你這人真是!你幹什麼去了?!」

  伊農拍拍黑傢伙:「我、我怕樂器箱蓋不嚴,把號淋濕,就就就……」

  他現在又結巴了。剛才口舌那麼利索,難怪聽不出誰來。別的結巴越急越結,他一急就好了。誰也弄不清他這結巴是真是假。陶小童越想越懊惱,怎麼碰上這個活寶,害得她像膽小鬼那樣尖叫。

  陶小童果真一個人站崗到天亮。但她忽然發現團支書站在不遠的一棵樹下。他的軍裝是潮濕的,證明他整整陪她一夜,一直就守在她近旁。她剛才還為單獨站一夜崗沾沾自喜,這一來全泄了氣。她一點也不感激他,似乎她誠心誠意辦一件好事,結果發現這事一點都不偉大,沒意義,甚至像個大騙局。反正她滿腔英雄氣概這下全沒了。一件挺成功的事讓人弄砸了,他幹嗎陪著我!

  團支書走到她面前。

  「我不會對人家說。」

  「說什麼?」

  「什麼也不說。」

  「隨你便。」

  「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什麼?」

  「我不說你不是一個人站的崗。」

  倆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站在那裡,都顯出心事重重的樣子。陶小童希望他快些走開,他待在這裡,不是成心要她好看嗎?可團支書打心眼裡想跟她多待一會。昨天夜裡,他始終在黑暗中注視她,把她看了個夠,儘管什麼也看不清。她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為什麼,他會想到妹妹。有次妹妹搞來一本書,破得不成樣子,她躲在灶頭邊燒火邊看,把兩個辮梢都燒禿了。他很想讓陶小童知道自己的妹妹,那個渴望上學,從沒讀過一本像樣的書的妹妹。她並不想嫁人,但像所有鄉下姑娘那樣早早就嫁了人;她想讀書,但也像所有鄉下姑娘那樣決沒有這福氣。

  陶小童發現團支書的臉這一刻變得很生動。當然,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個令他懷念和痛心的妹妹。

  「喂,你真的不相信我給你寫了九封信嗎?」他問道,臉色嚴峻起來。

  陶小童趕快往後退一步。

  「你還是看看吧,一共九封。」

  她又後退一步。

  他本來想把這些信燒掉,但沒捨得燒。這肯定是他這輩子寫得最棒的東西了。他還是想把這些信給她,讓她去處理掉。哪怕她看一兩頁(冷笑也好,不屑也好),他對自己的感情也就交代過去了。

  但她拒絕看這些信,猛烈地搖頭,一個勁往後退。他極傷心地看到,她對他甚至是反感的,嫌棄的。他站在她跟前使她渾身彆扭。少女哪怕有上百個求愛者、一萬封情書,她們視這為一種榮譽。可她連這點虛榮都寧可不要。他的非分之想給她造成那麼大壓力,甚至像受了某種侮辱。她看他時,目光是居高臨下的,那意思是:你怎麼竟敢愛我?!

  陶小童轉過身走了。她想著這個人許許多多的優點,想著他所具有的公認的種種美德,還想到他為人們做過的許多好事。但她毫不動心。大概所有女孩子都不會動心,她們會選他當模範,推舉他當先進分子,但決不會愛他。

  這是件十分滑稽的事。陶小童知道這不合理,但並不想從自身做起,來改變它。

  「喂,你不要對人家講……」他說。

  陶小童回過頭,讓他放心,她絕沒有那樣卑鄙。

  演習結束的晚會上,團支書摔得挺慘。他扶著傷腿,呆呆地看著它流血。沒人注意他,誰也沒看見他的血。陶小童卻注意到了。但他拒絕讓她包紮,他粗暴地擋開她,臉上顯出不耐煩的神情。既然不可能,姑娘,就別做這些舉動吧。男子們往往受不了這種舉動,他們會因此亂髮癡想,自作多情,最終只會多些折磨。打人往死裡打,也是一種人道。他轉過身,方方的後腦勺倔強地對著她。一回到成都,他便傷心地看到,她去找徐北方了。她寧可跟這個無恥的傢伙在一起。

  團支書王掖生認為徐北方無恥不是沒有道理。他發現那傢伙居然畫了女人赤裸裸的身體時,簡直嚇呆了。這張畫是他無意中發現的,演習前,他收拾行李,那時徐北方已住進了衛生所觀察室,他就在他床下發現了它。這人無恥地竟能把一個精赤條條的女性畫得那樣逼真,皮膚有彈性,整個人似乎有體溫。那不是一張畫,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女人。當時他嚇得手腳冰涼,立刻用褥子蓋上它,心臟怦怦亂跳,像幹了偷看女澡堂那類下流事一樣心虛。他斷定徐北方無恥得沒救了,竟有那樣的技術,把脫光衣服的女人畫得異常動人.他的無恥還在於,他對女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起初他對這張畫充滿仇恨,想毀掉它,因為他弄髒了自己的眼睛和心靈。但等他稍定下神之後,再去看它,便改變了主意。不管怎麼說,那個無恥傢伙是花了心血的,毀了它似乎可惜。他緊緊閂上門,就讓他和那張畫面對面待著。他臊得滿面通紅,因為在這之前他從沒見過赤身的女性。女性的身體原來這樣美,不得不承認。它美。他一會把它蓋嚴,一會又忍不住撩開那層褥子,如此反來複去不知折騰多少回,才敢正式地、大膽地端詳它。

  畫面是一片明朗的色調,沒給人一點猥褻、下作、偷偷摸摸的陰暗感覺。畫上的女性伏在一片不見邊際的沙漠上。金色的沙漠被白熱的陽光照得刺目。女性就這樣臥在光天化日中,搞不清她怎麼到了這樣一絲不掛的地步。女性姿態痛苦,光潔的皮膚下肌肉緊張地繃著,雙手十指深深插進沙裡,似乎剛遇到一場劫難。畫面中不見太陽的輪廓,但從沙漠若干微妙的起伏顯出的強烈反差,能使人感到那遠在畫外的太陽多麼毒辣。沙漠的荒涼、乾燥與女性飽含水分的身體,也形成強烈反差。整幅畫給人的感覺是一場大災難。連女性鬆散的頭髮上、一根散開的紅頭繩,也給人一種不幸的聯想。那一線紅色用得多妙,紅得那樣俏皮、奪目,又紅得那樣殘忍。這幅畫看的時間越長,越讓人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使人擔心這女性會死,她的奄奄一息令人揪心。仿佛這是世界末日,她是人類最後一員,她一死,所有生命便不復存在.

  看到最後,團支書被這幅畫莫名其妙地震撼了。他汗流浹背,感到一種非生理的、但又異常迫切的乾渴。

  那個無恥之徒怎樣把這一切畫下來的呢?他碰也不敢去碰那畫中的女性。但他真想去碰碰,因為她太真實了。他不敢碰的原因也在於她的真實。他幾乎對那個無恥之徒的無恥之作大為欽佩起來。因為他畫得太棒了,所以他無恥。這幅畫是傑作,這就說明他極端無恥。假若他稍微有點廉恥,絕對畫不出這樣貨真價實的傑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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