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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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站!」 「什麼?」 「一個人站夜崗!這回聽清楚了吧?」 她們萬萬沒想到,為點吃的會招來這麼大災難。一個人在夜裡站崗,虧她想得出來!幸好一場集體腹瀉挽救了她們。 這場集體腹瀉鬧得吳太寬神不守舍。他搞不清到底是怪他弄來的肉不新鮮,還是怪那半瓶煤油。煤油是另一個炊事員放進去的,他只想讓肉包子餡裡多點油。 「你在放什麼?」吳太寬嗅著氣味不對,便問他。 「油啊。」他興高采烈地回答。 「是我讓你放的嗎?」他真想揍他。 「當然是你讓我放的。你說油可以多放點。」那個炊事員患有嚴重鼻竇炎。再說天黑,沒電,那幾隻一模一樣的塑料瓶是不容易搞清的。吳太寬打消了揍他的念頭,但讓他保密:肉不新鮮和誤放煤油這兩件事,一件也不能透露出去。 肉包子畢竟還是肉包子,一開籠就搶個精光。那個患鼻竇炎的炊事兵幸災樂禍地到處問:有沒有吃出特別的味道來。經他一提醒,伊農頭一個發現,他打的飽嗝有股煤油味! 於是患鼻炎的炊事兵得計似的哈哈大笑。他把兩件事一件不漏地透露給每個人。 一個可怕的消息很快傳開,每個人都做好中毒的精神準備。只有董大個還在悶頭吃,他得知這噩耗時已吃了十多個包子了。他立刻感覺天旋地轉,一把揪住吳太寬。 「我不行了……」 「誰說的?」吳太寬明明感到他力大無比。 「我頭重腳輕……」 「沒問題!」吳太寬本來想扶他站穩,卻被他一把推倒。董大個並不是誠心要跟他摔跤,可吳太寬剛站起,他又上去把他推倒。他的意圖是想拉吳太寬起來,可總是事與願違地將他一再推倒。人們大吃一驚,董大個吃了不新鮮的肉和煤油,突然成了大力士。可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情況非常不妙,八成要送命。 大夥替他算了算,他共吃下十五個包子,裡面含煤油大約一兩。一兩煤油在這個不通電的山區可是寶貝,夠一戶農民點一個月燈了。此時惟一一盞煤油燈滅了,因為煤油被人們吃進了肚子。有人在黑暗中建議,找根燈芯,插到董大個嗓子眼裡,不就是現成的「燈」?有人說,憑董大個的頭豈止是燈,簡直是座燈塔!但很多人說「燈塔」這詞不能瞎用,一般用在偉人身上。 經人一起哄,董大個惱羞成怒,一會兒要推倒這個,一會兒要推到那個。過一會兒,他真的不行了,大口大口嘔吐起來。那嘔吐的聲音特別恐怖,簡直像獅吼虎嘯,仿佛吐出的遠不止那點包子,而是把半輩子的全部飲食歷史都吐了出來。那驚天動地的嘔吐聲最終把衛生隊震動了,黑暗裡,只見一群白大褂急匆匆趕來。這下他們有事幹了。董大個的嘔吐只是個序曲,很快,人們便接二連三往廁所跑。這一夜根本用不著站崗,因為基本上沒人睡覺。 陶小童的班得到一面流動紅旗,這是面紅色的三角旗。她現在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這面小旗子上。她得使它永遠在她手裡待下去。當她把這打算跟小女兵們談的時候,她們一點也不理解。幹嗎要永遠使它待在這裡呢?它對誰都沒有多大好處。而要死抓住它不放,就意味著必須吃更多的苦頭。在她們看來,為這面毫不輝煌的小旗子,她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實實在在吃那麼多苦,而這面小旗所給的獎勵卻挺空洞。反正她們比班長陶小童想得開:誰要拿走這面旗就拿走好了。 而陶小童發誓要保住這面旗。從此她帶領一班人登上山頭時,人們聽不見她們的鼓動詞,卻能看到這面旗。 劉隊長看見那個迎風飛揚的小紅點,問旁邊的人:「那是誰?」 「陶小童。」 「爬那麼高幹嗎?」 「甭管她。」 「她們要累死的!」 「別去管她。」那人笑道,「她們只要那面小旗。」 劉隊長想,陶小童太把這玩藝當真了。一面小紅旗,不過是誰想出一種形式,有時能稍微鼓點勁,調動一點積極性什麼的,可她太把它當真了。他親眼看見,陶小童是變了許多,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早先那種多愁善感的色調不知什麼時候褪盡,她變得堅強,執拗,有時,在她目光中,能發現一星點殘酷的東西。她不再是過去那個充滿小情調,帶著一雙愛幻想的眼睛、怯生生的女孩子,而成了一個頑強的女戰士。她的頑強在於把一切個人需要和個人欲念壓縮到最低限度。那封電報現在還揣在劉隊長軍裝口袋裡。他不知道電報中的「阿爺」是否像她自己講的那樣無足輕重,但他看出,在她拿起電報的一刹那,眼睛忽然散了神。之後他又看見她淚水盈眶,費了多大的勁才沒讓它落下來。他佩服她的克制能力;一個女孩子能這樣控制自己是少見的,他不能不佩服。同時,就在那一刻,他發現了她那一星點殘酷的東西。 劉隊長困惑地看著高處那面小紅旗。他在想那面小旗的價值。 為了保住這面小旗,陶小童必須想出一個最可靠的辦法,讓部下們站夜崗時不出洋相。每輪上她的班站夜崗,總會碰上演習指揮部的參謀來查崗。她們不是忘了口令,就是語無倫次地尖叫一氣。有次兩個小女兵站崗,竟被查崗的參謀從炊事輜重車裡找出來,她們是因為害怕躲進去的,結果睡著了。這事讓陶小童丟盡了臉。 陶小童膽子也不大,尤其證實了遠處那些綠色的、飄來拂去的光團就是磷火,她也把站夜崗看成天大災難。她腕子上戴著劉隊長那塊夜光錶,每次等到忍耐完全失去彈性再看它。可每回看它,發現它只走了可憐的一格。由此她想到,一個人活一輩子是多麼漫長的事。 她回去叫新兵換崗時,滿屋子姑娘都在大說夢話。那個老摔跤的小女兵還在嘟嘟囔囔地背鼓動詞。她白天往往聲音嘶啞,那是因為夜裡扯破了喉嚨。奇怪的是,她們誰也吵不醒誰。這一陣她們是累壞了。陶小童覺得她們可真是撈著了鍛煉的好機會。是她使這八個小女兵在當兵不到半年就成了眾人矚目的角色。她們白天一瘸一拐,夜裡亂嚷一氣,這都會使她們撈到好評。累得越慘,損耗身體越厲害,就越容易引人注目,博得賞識。她從不流露心疼她們的真實感情。那樣她們就會識破:班長原來是個脆弱的人。她寧可她們一致認為班長鐵石心腸。 「誰呀?踩死我了!哎喲……」一個姑娘迷迷糊糊地呻吟。小小的房間裡打一溜地鋪,陶小童也險些絆倒。 她連忙摸到那只手按摩著。不料她卻越叫越響。她就越發起勁地按摩。 「別揉啦——是腳!……」那姑娘不耐煩道。她睡橫過來了,手腳團在了一塊。既而她又拉長呼吸睡過去了。陶小童真的心疼她們了,決定代她們站下全夜的崗。這樣也保險些,不會再出讓查崗的從輜重車裡揪出人來——那種丟臉的事。 等她回到崗位上,發現又下起雨來。這種雨像張冷冰冰的粘膜裹住你,讓你難受,膩歪。 她忽然感到身後有聲音。猛掉過頭,渾身汗毛頓時立起來了:一條白色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朝她接近。「站住!——口令!」 她感到自己的聲音是從隔肢窩裡擠出來的。 「我,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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