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十八


  「不要想什麼事,要平靜。」

  這時孫煤對我說。她知道我在想事哩。她能看透我就像我能看透她一樣。

  我還是想抓緊時間多想點什麼。糊裡糊塗、連總結都不做就死掉,是圖省事,是對自己不負責。什麼事都得有個總結,不然就沒頭沒尾。我還來得及想很多事呢。

  車猛顛一下,孫煤馬上緊張地看看我。我還受得住。他們說我脊柱受了嚴重損傷,因此我的下肢像不在了,但並不感到十分疼。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車停下來。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的聲音。

  「讓開讓開!先讓我們過去!」孫煤喊道,「我們有急救傷員!」

  吵嚷聲越來越大,還夾著各種汽車喇叭。

  「讓開你也過不去!……」一個人說,「前面舟橋連在架橋!」

  幾個圍繞我的醫生一下散開,紛紛跳下車去:「怎麼回事?這橋要架多久?」

  「他們講是講三個鐘頭,我們已經第五個鐘頭了,影子都還沒有!恐怕還要十個鐘頭!」

  十個鐘頭我是無論如何等不及了。

  「我去找舟橋連!」孫煤說著就跑遠了。

  緊接著,我們這輛車拉開刺耳的救護警報。我想,何必為我一個人把局勢搞這麼嚴重?

  第8章

  一回到成都,劉隊長立刻被召去開會。他的兒子小半拉兒擠眉弄眼地到處說:「林禿子摔死啦!」

  「啊?!你怎麼敢……」大家想這孩子准瘋了。

  「我就敢叫他『林禿子』!」他拍拍面積很可憐的胸脯。

  小半拉兒最近心情很好。他多了個夥伴,是條肥肥的小狗。這只良種牧羊犬是孫煤那個女兵班救下的一條命,有次途經一個道班時,狗的兄弟姐妹正被人逐個烤了吃。狗名叫「顆勒」,因為它是條男狗。藏民叫「顆勒」就像內地管十分熟識的人叫「爺們兒」。回到成都,活玩具已長成一條真正的狗,站著、走著、叫著,都有點威風凜凜的味道了。除了小半拉兒整日跟它廝混,再沒人顧上搭理它。因為劉隊長開完那個重要會,馬上又召集黨員,然後是團員,然後是青年、群眾。直到開會前,伊農聽某個黨員一口一個「林禿子」,他還結結巴巴要闢謠。炊事兵小周聽完文件後,一下反映不過來,受了刺激,夜裡大哭不止。炊事班長吳太寬問他抽什麼風,他泣不成聲地說:「不曉得毛主席現在還住不住在中南海……」原來他操心偉大領袖的安全。一切日常生活都停止了,這院子跟全國各地一樣,每個人都呆呆傻傻,腦子卻都在飛快地轉,思考的盡是大事情。

  最繁重的任務是寫批判稿。孫煤這個班的稿子老收不齊。團支書指責她,她就快快活活地說:「我們班沒文化!」她們班的女兵寫一篇稿子,總要不斷地往走廊上跑,然後站在走廊裡喊:「X字怎麼寫?誰會寫X字?」這時十幾個房間就會給她十幾種似是而非的答案。團支書只好派了幾個有文化的到她們班,其中包括徐北方和小號手伊農。

  團支書王掖生拿了一大摞文件來念。他把「螳螂捕蟬」的「蟬」字讀成了「單」,陶小童馬上替他糾正:「念蟬。這個字讀蟬。」

  團支書的四方臉漲紅起來。一抬頭,發現徐北方滿懷景仰地凝視他。每到這種時候,這傢伙總是很有耐心地等著他把洋相出大。

  「你再重念一遍,我們沒聽清。」徐北方做出天真的樣子說。

  不料團支書很快放下面子,用頗謙卑的語氣說:「這個字我不認得。陶小童你剛才說它念什麼來著?」他虛心而誠懇,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蟬,就是知了……知了的學名叫蟬……」她怯生生解釋道。

  「好了。」團支書打了個手勢。

  孫煤卻叫起來:「誰說念『蟬』?就念『單』!我在體校時就一直念『單,——『單連冠軍』嘛!」

  「是蟬連冠軍。」

  「你剛才不是說蟬是知了?」

  「對呀!」

  「知了跟冠軍有什麼相干?」

  陶小童耐心地說:「知了有個習慣……」

  彭沙沙突然蹦起來指著陶小童:「她舌頭有問題!有一次她對門診部醫生說她咳嗽,咳出很多『蛋』(吳語『痰』與『蛋』同音),把醫生嚇壞了!」

  大家嘿嘿嘿地笑起來。

  彭沙沙又舉一例證明陶小童口音的靠不住:她曾把她一個好端端的名字誤叫成「嘣嚓嚓」,害得別人老要想起那種怪下流的三步舞。

  「就是華爾茲!……」有人眉飛色舞地解釋。

  「華爾茲?……」

  「看,就這樣——嘣嚓嚓、嘣嚓嚓……」

  「喂!是一男一女!……」

  團支書簡直已經被人忘了。他無論是跺腳還是把文件翻得嘩嘩響都繼續被忽略。他的四方臉忽然漲得紫紅:「現在是聽中央文件,你們在搞啥名堂?!」

  徐北方扯起嗓子說:「對呀!聽中央文件,你們蛋啊蛋的像話嗎?」他嬉皮笑臉的面孔轉向團支書,「我差點以為你念錯了字呢。」

  團支書老實地說:「我是念錯了字。」

  徐北方立刻嚴肅起來:「真的嗎?那你為什麼不把它念對呢?」

  團支書憤怒而窘迫地沉默著。徐北方簡直開心得要死了。

  過一會兒,蔡玲突然懵懵懂懂地歎一聲:「哎呀煩死人。」

  「咱們幹嗎老這麼坐著?」有人問。

  徐北方說:「嗨,瞧你說的。不在這坐著就到其他地方坐著,除非你沒有屁股。」

  最後有人指出問問伊農,他當年險些考上南開大學,要不是鬧起了「文化大革命」的話。

  伊農最恨誰提他很有學問的歷史,立刻飛快地說:「蟬、蟬、蟬,那字讀、讀、讀蟬!」他整天沉默寡言,當眾說話就像要他命一樣難。他越是懼怕講話,別人越要千方百計逗他開口。他從來不笑。總是憋一肚子氣,再通過那支小號把氣撤出去。他之所以愛吹號就因為通過這支銅管他多少能消掉點氣。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他生來就對一切都有氣。

  有人發現伊農私下說話很正常。但談話對象超過兩個,他就結巴了。

  徐北方說口吃現象有著古老歷史。早在兩千多年前,古希臘大哲學家亞裡士多德專門研究過口吃。說口吃是人的四種基本情緒發生混亂的結果,即喜怒哀樂彼此廝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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