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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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藏族漢子蠻夠朋友嘛。憑剛才那一番胡思亂想,我也該向他道歉。 我找到兵站衛生員,他聽說給藏民瞧病,頭擺得飛快。我說那孩子挺危險。 「越危險越去不得!」 「為什麼?」 「老藏民的事情……」他又飛快地擺頭。 我說:「他要死了怎麼辦?」 「死了誰都知道怎麼辦。」 「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就算是吧。」 「你不管人民死活……」 「就算是吧。」 我氣瘋了。這時正好唐站長從衛生室經過,我叫住他。衛生員搶先說:「打死我也不去。」 唐站長輕描淡寫地說:「不去拉倒吧。」 我想我這雙分得頗開的眼睛這時肯定聚到了一起。我就那麼把站長死死盯著。好哇好哇,這就是我打心眼裡愛慕的形象!我就那麼盯著他,用我的黑白分明、並不美麗的眼睛。我要盯到他害臊,感動,或理虧。 可他一點都不在乎。「這種閒事你別管。」他好心好意對我說。 我垮掉了。真可怕,人就能在一瞬間隨著自己精心塑造的東西垮掉。我傷心至極,看著這個陌生人。他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那熟識感、欽佩感、愛慕感驟然消失殆盡,連同他的英武、俊拔一塊消失了。我別提多失望了,費這麼大勁尋找、並認為終於找到的,不過是個誤會。我心目中那個標準軍人的底版一下子全然曝光。望著站長走出去的背影,我想:他並不怎樣魁梧高大。 我自作主張拿了打蟲藥和其他一些藥品,給了那病孩子。我這才知道,受那場驚嚇太多餘:這個藏族漢子是當地鄉黨委書記。坐他的馬,就像在省城乘司令員的小臥車一樣保險,同時應感到榮幸才對。 當晚給兵站作告別演出。正唱「八路軍來了……」忽然沖進一個警衛戰士。緊張地對唐站長嘀咕幾句什麼。站長臉一沉,馬上跟他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回到飯堂,對演員們大喊一聲:「停!」 劉隊長從幕條後探出身間:「啥情況?」 「出事了!」站長挺凶地一揮手,「警衛班集合,都給我上崗樓待命!演出隊找地方隱蔽!他們又要打兵站了!」 我們哪見過這陣勢,簡直像爆發了世界大戰。從窗口望去,山坡上一溜火把,隱約可聽見雜遝的馬蹄聲。火把漸漸逼近,已能看見那些被火光歪曲的臉。 電閘扳開了,一個溫暖的兵站頓時落進夜的山谷。唐站長摸黑走到我們中間,讓演出隊連夜撤走。 「那合適嗎?……」劉隊長道:「到底怎麼回辜?!」 「我也搞不清!」站長說,「你們今天給一個小孩治了病?……肯定給他吃錯了藥,他們找上門算帳來了!這事發生不止一次了……」 我這才知道禍是我闖下的。這下我跑不掉了。 以團支書為首的幾個男兵說,要撤女兵撤,他們留下幫兵站抵抗。女兵們一向恨自己沒生在戰爭年代,了不起的事全讓劉胡蘭等人幹完了,現在好了,可出事了,怎麼甘心撤? 唐站長好歹把演出隊弄上了車。車剛要開,又有人跑來報告,說他們的先頭部隊已堵了大門,車恐怕開不出去了。 聽說全國鬧武鬥的年頭,這個兵站就出過一次事件。那次有個得嚴重肝腹水的老鄉,已奄奄一息,衛生員送了藥去,但第二天人就死了。結果他們就來包圍兵站,並揚言要放火把兵站燒掉。最後兵站抵擋不住,讓他們沖進來,混戰了大半夜。後來他們打餓了,弄走伙房所有的饅頭和熟肉,才興高采烈撤走。這一仗傷了兵站不少人,幸虧衛生員藏在大米箱裡,不然准讓他們宰了。 這時我才諒解了衛生員和唐站長。 沒想到我闖下這麼大禍,把兵站和演出隊全坑了。 藏民在兵站門口越聚越多。一名警衛戰士從崗樓跑下來對站長說:「不知怎麼搞的,他們一個勁唱歌!」 「發什麼神經!誰唱歌?!」 「藏民啊!把我們都唱糊塗了!」 果然,歌聲越來越響,聽上去竟無敵意,甚至充滿歡樂。但我仍感到恐懼。所有人都被這歌聲搞得毛骨悚然。 當年鐵木真的部隊進攻時,馬隊排成鼇齊的方陣,每個騎手都用奇特的喉音連續發出短促的吼聲,那吼聲可怕極了,先就把你的精神嚇得潰散。 但藏民只是唱唱而已,並不往兵站內侵犯。演出隊陸續從車上下來,仍保持警惕。唐站長這時跑來宣佈:解除戰備!這群藏民是病孩子的姐姐領來感恩的! 我一露面,就被病孩子的姐姐認准。跟著我就被藏民包圍了。所有火把扔在地上,聚起幾大篷篝火。他們力氣極大,我被拽得東倒西歪。他們把我拉到火邊,我看見一隻血淋淋的整羊。 亂哄哄的人群突然有了秩序。一個賊亮的女高音領唱,其他人團團圍住篝火開始跳舞。不一會兒,兵站和演出隊也加入了這種原始的舞蹈。伴奏的弦子是幾根羊腸線繃在一隻罐頭筒上,拉起來儘管很動情,但總有些像羊叫。舞蹈永遠繞著一個圈子,永遠重複一個動作。我跟在唐站長身後跳,驚訝他的動作竟做得如此地道。我的心此刻充滿寧靜。 奇怪的寧靜。我頭腦清醒了,眼前的唐站長是個挺不錯的人,但他決不是我刻意求慕的那個男性,那個救了我,又把永恆的魅力留在我心裡的標準軍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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