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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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教導員會把所有退伍文件交到軍馬場,再由軍馬場為文工團收拾殘局。軍馬場不時鎮壓知青起義,鎮壓個把退伍軍人不就是逗你玩玩。 大雪封了路,長途汽車一天才走一百公里,臨時決定宿在騎兵團一營。一營長曾是小蓉丈夫的部下,把唯一一間首長客房拿出來款待小蓉。那是一間土坯大屋,中間擱了張土到家的雕花大床。往上一坐,發現床墊是席夢思,給不知多少首長壓松了,一躺一個坑。 兩天行車,斑瑪措染了咳嗽,夜裡咳得席夢思上躥下跳,把上面的兩個女兵拋起扔下。小蓉比斑瑪措輕五十斤,斑瑪措躺出的席夢思坑比她的要深許多,自然也就形成了小蓉在上坡斑瑪措在穀底的地勢。隨著咳嗽,小蓉勢不可擋地一下一下往穀底滾去。開始她還扒拉著往上爬,睡在斑瑪措壓出的坑裡腰疼,也有些怪誕。但很快她放棄了掙扎。困乏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外面風吼得太兇猛,雪從門縫下鑽進來,凍結了室內的氣溫,咳得熱氣騰騰的斑瑪措使小蓉感到安全、溫暖。她縮在席夢思的巢穴裡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上,她發現斑瑪措把她緊緊摟著,下巴抵在她前額上。 何教導員沒有動。過了一會,她發現自己哭了。 何教導員不知道斑瑪措和她誰更疼誰,誰更捨不得誰。 把斑瑪措的檔案袋悄悄交到軍馬場,何小蓉就準備瞅個機會逃跑了。她給斑瑪措寫了一封信,與那個香港貨小錢包一塊,擱在斑瑪措的背包裡。 軍馬場部的招待所房裡生著巨大的爐子。斑瑪措一早醒來,見小蓉把火捅得很旺,並在上面烤了四個饅頭。她不知她那醒來前,小蓉一直在看她。萬箭穿心地看。她更不知道小蓉在看她時想,這個藏族女娃待她的好,要好過所有的人。這兩夜小蓉總是睡在斑瑪措被窩裡。斑瑪措的潔癖在棉被上都嗅得出來,是洗衣粉,太陽,洗澡藥皂的混合清香。斑瑪措咳得更凶了,體溫也有些燙。但這都好。 小蓉以為在她醒來前就能脫身。昨晚她強迫她吃了大劑量的感冒藥。不料她卻醒了。小蓉哪裡知道斑瑪措早醒了,天不亮就醒了。沒有徹底被物質文明社會同化的人往往有著動物的感應。像嗅覺、像觸覺、像汗毛孔的一次超常擴張。她像鹿一樣感應到了不幸,像母牛一樣對這不幸感到不安卻無奈。 但她不知她到底感應到了什麼。 她醒來之後手臂裡躺的小蓉還在安睡,這個三十歲的營級小女娃娃。她的手指輕輕摸著她耳邊捲曲的頭髮,小女娃的胎毛。摸著摸著,她哭了。她還是不去認識那越來越清晰的預感:小蓉這次是把她押送回鄉的。 何小蓉在斑瑪措起床時手伸出去找什麼支撐。當她意識到支撐她的是燒紅的煙筒時已晚了,她的手掌一陣青煙,屋裡騰起一股焦臭。小蓉沒有慘叫,只是用另一隻手握住傷手,坐在地板上。她抬起頭,見班瑪措端著一茶缸雪進來,倒在灼傷上。兩人都不說話,都看著灼傷。 看了很久。 小蓉和斑瑪措並排坐在長途汽車座位上,肮髒的玻璃窗外是呆板的冬景。小蓉打定主意在下一個宿營點甩下斑瑪措。而宿了兩夜,斑瑪措分分秒秒跟著她照應她的傷手,替她拎包、開門、解褲帶、擠牙膏、擰毛巾…… 第三天,剛出發不久就遇見車禍。三輛運木材的卡車撞成一溜,在狹窄的公路上堆出小半個伐木場,小蓉跳下車,前後望望,兩頭都是望不到頭的車隊。她一摸身上,說:「糟了老斑,老子把挎包丟了。」斑瑪措知道小蓉挎包裡裝著採集來的曲譜,但她不知道那是小蓉裝模作樣胡亂記下的幾首當地小調。 斑瑪措說:「車開出來最多十裡路,我跑一趟吧。」 小蓉又看看現場,受傷的司機在路邊生起火,向山下伐木連求救。她說等伐木連爬上山來,搬掉木材,恐怕要到下午了。 「我在這兒等你。」小蓉說。 「我腳杆快當得很。」斑瑪措轉身要走,又站住,看著嬌小的小蓉。白雪映襯下,小蓉的臉居然顯得很髒。 小蓉給她看得很不自在,心虛得很。她那樣看是什麼意思呢?明白她的謀劃,明白她們緣分盡了? 「要解手找個人幫你。」斑瑪措囑咐一句。似乎她站下那麼久就是不放心這點。 小蓉把斑瑪措的背包交給了司機,請他一定交給那位高大的藏族女兵。她給斑瑪措的信被牢實地捆在背包帶的十字交叉上。 然後小蓉步行兩裡路到了養路道班,求他們用拖拉機送她到山下伐木連。當她搭上伐木連的卡車向成都方向駛去時,她知道斑瑪措已讀完了她的信。她想像她讀信時吃力的樣子,眼淚花了她的眼睛。她已成了斑瑪措此生最仇恨的一個人。 何小蓉成為軍區副參謀長夫人時,自己也調到了文化處當了副處長。那是一九八六年。 王林鳳因為在文革前期為軍區造反派做出過許多曲,成了他們的紅人,因此在一九八年代初便灰溜溜轉業回了老家。他一次寫信告訴小蓉,他收到過阿壩寄來的蘋果,又沒有投寄者的詳細地址和姓名。但他懷疑是斑瑪措寄的。 蕭穗子因為要寫一部小說而再次去若爾蓋。她聽一位在阿壩做了縣委幹部的女子牧馬班成員說,斑瑪措已做了母親,已有兩個孩子。她嫁得還算稱心,丈夫是阿壩軍分區的一位連長,也是藏族。 不知為什麼,穗子沒有去找斑瑪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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