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七十四


  蕭穗子想,斑瑪措一年前鬧著要回草原,這下可成全她了。她在院子裡見斑瑪措騎車進了大門,一手握車把,一手拿著一疊報紙。她還是熱衷於打雜,否則要被過分的健康憋出病似的。斑瑪措的皮膚真給她的大板刷刷去了暗色,現在比誰都滋潤。腰身也束得有棱有角,胸罩、腹帶的尺碼直線收縮,現在不穿這副盔甲她倒是渾身不舒服。她把車把調得低低的,座位拔得很高,車閘也翻向外側,於是她騎車時腰、背、臀劃出一條十分婀娜的曲線(它在多年後被叫成性感)。街上人把時尚、風流的女痞子叫「超妹兒」,斑瑪措騎車的樣兒是很「超」的。

  她見蕭穗子叫她,便來了大騙後腿,腳繃出個芭蕾尖兒來,在空中劃了半圈,這才下來。一招一式都透出她的自信和自如,她已經沒有脫離草原的痛苦。豈止不痛苦,她活得挺舒服了。

  她摘下軍帽搧風。軍帽裡墊的報紙露了出來,斑瑪措學小蓉用報紙襯軍帽,偷偷過大沿帽的癮。她穿軍裝的風格也是小蓉的,領口攤得很低,裡面藍色拉鍊練功襯衫開出一塊大三角,露出脖子底部那個甜美柔弱的窩窩。

  蕭穗子說:「斑瑪措,現在讓你回草原你可能不習慣了。」

  斑瑪措眼神一緊。

  蕭穗子馬上把這個表情突變抓住了。她改用胡聊的口氣說,她倒挺想去一趟草原,要是斑瑪措跟她一塊回去該多棒。斑瑪措知道蕭穗子成了舞蹈創作員,便說:「你要去我的弟娃兒可以當你嚮導。」

  極擅於聽話聽音的穗子明白了,這個斑瑪措已不是一年前的斑瑪措。一年裡,她已經剪斷了她和草原之間的臍帶。誰都不可能知道,那最後的剪斷有多難,有多血淋淋。

  蕭穗子實在講不出口:斑瑪措,文工團要縮編,你被淘汰了。大家公認你沒有什麼前途,你得把名額讓給有前途的。

  文工團給誰標上了「沒前途」,誰的局面就死定了。穗子怎麼說得出口呢?

  於是換了何分隊長。何小蓉要提拔成教導員,軍階將是營級,在斑瑪措面前,她仍是個「營級小女娃」。她把斑瑪措帶到抄手鋪,買了四碗紅油抄手。兩人邊吃便講些其他女兵的閒話。小蓉趁斑瑪措快活便說:「喂,老斑。」她們要好得互稱「老斑,老何」。小蓉說:「老斑我聽說你要退伍?」斑瑪措一大口抄手從嘴裡滾出來,像是剛剛意識到它有多燙多辣。

  「聽哪個舅子說的?」

  小蓉裝著吊兒郎當,說斑瑪措要走還向她保密。

  斑瑪措慢慢眨巴著眼睛,一個接一個地把抄手夾起,送進嘴裡,一下一下嚼著,不辣也不咸,溫吞吞地咽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後說:「狗日敢把老子復員老子殺了他。」

  消失很久的曠野氣息又出來了,斑瑪措眉宇間有了一點兇殘。

  「誰處理老子的?!」她瞪著小蓉,目光是散的。

  「龜兒凶啥子麼凶?你不是鬧麻了要脫軍裝嗎?」小蓉使勁紮起架勢,要把她鎮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啞口無言。她突然覺得這幫漢人不是東西,把人家弄個夾生,就一腳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個要我走,叫哪個來跟我說話。老子非宰了他。」

  何分隊長到各個領導那裡為斑瑪措遊說,撒嬌,耍嘴皮,統統枉然。領導們說精簡數目那麼大,又不是單沖斑瑪措來的。小蓉說斑瑪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難把她弄走的,自從抄手鋪談話以來,她的情緒很危險,說不定會出什麼傷人或自傷的事。年年老兵復員,都有人拿衝鋒槍「吐嚕」當官的,還有的乾脆下藥讓全連隊死乾淨。斑瑪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誰的仇人,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

  王林鳳每天來看看斑瑪措,勸她不要絕食,不要躺在床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軟了。

  斑瑪措只有一句對著天花板說的話:「我不走。」

  在她的「不走」期間,她的退伍手續已辦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筆退伍費裝在她捨不得用的香港貨小錢包裡,悄悄塞進斑瑪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床棉被,四套軍裝,一套棉衣和絨衣,再加上幾件練功衫。小蓉打被包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瑪措的行李不是解甲歸田,而是隨隊開發。她說:「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現在要看你表現,假如你龜兒跟我出差一趟表現好,你就留下繼續吃一月三十七斤的軍糧,拿八塊七毛五軍餉。」

  斑瑪措「咕咚」一下跳下床,問去哪裡出差。

  小蓉說「上去」一趟。

  文工團常有人去若爾蓋軍馬場,一說「上去」,大家便明白是「上」哪兒去。已經是何教導員的小蓉哄騙斑瑪措說,她此去要找點紅軍當年過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瑪措是責無旁貸的嚮導。

  斑瑪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這才猛來了一陣兩眼昏黑的饑餓。她兩手支撐在寫字臺上,站在那裡傻笑。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美事,單獨和小蓉逛草原。斑瑪措傻笑著,站著,癱瘓在她與小蓉的美好情誼中。

  斑瑪措不知道漢人們心眼子很多,膽子又小,在稍感對她歉疚時相互說,這下安全嘍,老斑不會上哪兒抄杆衝鋒槍來「吐嚕」我們了;把她騙上路是不大地道,不過也是莫得辦法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