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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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噁心地撚著污染了的手絹,把它扔進街邊氣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說他絕不會講的,他可不想教她壞。 她有一點明白了,楞楞地站在那裡,看大群的蒼蠅刹時落在那塊手絹上。 街上什麼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樂。他心裡的噁心還在,憤恨也還在,卻覺得一陣迷醉。這是件隱秘的事,醜惡是醜惡,她和他卻分承了它。它是一堂肮髒卻不可缺的生理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 事後他一想到小丫頭混沌中漸漸省事的面容,就衝動得要命。然後就到了那個晚上,他從電纜邊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裡的一瞬,驚異地發現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樣柔細,一個剛剛抽條的女孩。他從來沒有那樣心疼過誰。他直到把她輕輕一推,送上舞臺,才意識到自己從救下她手就一直沒敢離開她。眾目睽睽,他不顧自己對她的疼愛太露骨。 他們的書信戀愛從此開始了。 高愛渝說他二十二歲陪小穗子談中學生對象。他覺得受了侮辱,說他們也有過肌膚親密。高愛渝進一步激他,說不過就是拉個小手,親個小嘴,好不實惠。他賭氣地說誰說的。高愛渝扮個色眯眯的笑臉,湊到他跟前問:「有多實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愛渝戀愛,才算個男人。在小穗子那裡做小男生,他可做夠了。擔著違反軍紀的風險,整天得到的就是幾個可笑的手勢,一封不著邊際的密信。 高愛渝看了小穗子幾封情書後,半天沒有話。他想這個豔麗的女軍官居然也會妒嫉。他怎樣哄也沒用,兩天裡她一見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發誓他已經跟小丫頭斷乾淨了;那天清早,他什麼話都和小丫頭講絕了。高愛渝說那好,把她寫的所有密信,退給她。 他想了想,答應了。 高愛渝又說,沒那麼便宜,信要先給她看,由她來退給小丫頭。 又掙扎一會,他再次讓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無情的,和小穗子,他從來沒調動起這樣的激情。我們後來的確看到,邵冬駿和高愛渝的戀愛十分激情。 文工團黨委連夜開會。會議桌上,攤著一百六十封信,全摺成一模一樣的紙燕子。一個全新的男女作風案,讓他們一時不知怎樣對應。他們都超過四十歲了,可這些信上的字句讓他們都臉紅。他們在那個會議上決定,不讓那些肉麻字句漏出點滴。不過很快我們就拿那些肉麻語言當笑話了。只要看見小穗子遠遠走來,我們中的誰就會用酸掉大牙的聲音來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裡走動……」或者「讓我深深地吻你!」我們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後存心大聲爭辯,「那個字不念『勿』吧?」「那念什麼呀?」「問問小穗子!」這樣的情形發生在黨委成員開夜會之後。 就在黨委成員們的香煙把空氣抽成灰藍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窩裡,想著怎樣能把冬駿爭取回來。她想到明天的合樂排練,有一整天和冬駿待在同一個排練室,她會把每個動作做完美,她藏在優美動作中獻給他的心意,他將無法拒絕。她漸漸閉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貪睡的群體。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時候,黨委會成員們開始討論小穗子的軍籍問題。會議室裡的誰說,這小丫頭入伍手續一直沒辦妥,因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終作對,認為文工團不尊重他們便越級帶走了她。又有誰說,「不是已經交涉三年了嗎?」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親的政治問題不但沒有改善,又多了些現行言論。」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檔案可不好看,影響她一輩子。」 「自找,小小年紀,那麼腐朽,留在部隊是一害。」 「還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態度吧。」團支書王魯生說:「不老實交代,不好好悔過,就退兵,不過她業務不錯,勤奮,肯吃苦。」 會議在早晨兩點結束。決議是這樣:新年演出一結束,立刻著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風錯誤。就是說,從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敗名裂,還有兩天一夜,而離我們大多數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僅有幾小時了。在黨委會結束的那天早晨,我們來到排練室,嗅都嗅得到空氣中醜聞爆炸前的氣息。 在三套練功服面前,小穗子舉棋不定。深紅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馬上覺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了。黑色讓她自信一些,走到門口還是返回來,認為海藍的最隨和,是冬駿最熟識的顏色。弊處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為他偷偷打扮過,頭髮盤得很精心,劉海稍稍卷過。她頭天從化妝箱裡偷出一枝眉筆和半管紅油彩,這時不露痕跡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後她翻出一直捨不得穿的新舞鞋。 小穗子在以後的歲月中,總是回想起這天的合樂排練。那雙嶄新的、淺紅軟緞舞鞋歷歷在目,給她的足趾留下的劇痛也記憶猶新。她印象中,十五歲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極了,肢體千言萬語,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這一刻,才是自由的。她在旋轉中看見冬駿,她的胸脯一陣膨脹。後來做了作家的小穗子想,原來舞蹈上萬年來襲承一個古老使命,那就是作為供奉與犧牲而獻給一個男子。 小穗子跳著跳著,人化在了舞蹈裡。她認為她一定又贏得了冬駿的目光。這是他唯一能夠光明正大、明目張膽看她身體的時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體的時候。她還不懂身體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動作是怎麼回事。她只覺得身體衝破了極限,無拘無束,由著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這時她聽見周圍一片靜默。收住動作,她看見所有人早退到了一邊,抱著膀子或靠著牆。接下去,她看見哨子從編導嘴唇上徐徐落下。我們中的誰咯咯地笑起來,說小穗子你獨舞半天了。 「蕭穗子同志,魂帶來沒有?」編導說。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進場子邊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調整了一下距離,使她混不進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編導說。他把手裡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擱,醜化地學了小穗子幾個動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聽見冬駿也笑了幾聲。 其實我們在站到一邊時,已經有劃清界限的意思。事情已在我們中傳開。元旦演出一結束,團領導就要開始一場作風大整肅。 編導要小穗子下去,換一個替補演員上來。他黃褐色的手指間夾一個半寸長的煙頭,交代小穗子把隊形和動作趕緊教一教。突然他悄聲罵了句什麼,被煙頭燙著的手猛一甩。回過神不再說舞蹈,說起小穗子的舞鞋來。 「誰讓你穿演出鞋來排練的?」 小穗子說那是她幾年來省下的鞋。 「穿雙新鞋,就能在集體舞裡瞎出風頭?」 小穗子低著頭,汗水順著發梢滴到眉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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