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冬駿一把把她拉到傘下,手腳很重。他心裡恨透自己:真是沒用啊,怎麼關鍵時刻來了這麼個動作?他說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個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軍人的神聖職責還重。最後他說:「好好當你的兵,就算為了我,啊?」

  小丫頭把這一切看成了轉機,立刻緊緊抓住。眼睛那麼多情,和她孩子氣的臉奇怪地矛盾著。他再一次想,他怎麼了?怎麼和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戀愛上了?她的多情現在只讓他厭煩。整樁事情都讓他難為情透頂。

  可她偏偏不識時務,盯著他說:「好的,好好當兵。那你還愛我嗎?」

  「這不是你眼下該考慮的。」他聽自己嘴裡出來了政治指導員的口氣。

  「那三年以後考慮,行嗎?」

  練功房的大燈被打開了。光從她側面過來,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為自己在這雙眼睛裡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過。小提琴的音符細細碎碎,混著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膚上。在這樣一個清晨,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失戀,他也要為此心碎了。必須更無情些,那樣就是向堅強和英勇的進步。

  「冬駿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長大;如果那時你不愛上別人……」

  他不敢看她,看著自己濺著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汙的布棉鞋。他不要聽她的傻話。

  「如果你那時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怪你……」

  他緩慢而沉重地搖起頭來。他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這半年來把自己對她的憐憫誤當成愛情了。他明顯感到她抽動一下,想打斷他,或想驚呼一聲。他讓自己別歇氣,別心軟,讓下面的話趕著前面的話,說到絕處事情自然也就好辦了,小丫頭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這條心。他希望她能原諒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場之後,徹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聲音聽上去魂飛魄散,「你上星期寫信,還要我把一切都給你啊……」

  他看著不遠處黑黑的炊煙。炊事班已經起來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個時候,我才曉得我對你並沒有那樣的感情。」他背書似的。

  她不再響了,從雨傘下面走出,朝練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氣。她這個反應讓他省事了。我們那時還是瞭解冬駿的,他和我們一樣認為無論怎樣小穗子畢竟知書達理,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愛渝的傳授果然不錯,最省事的就是跟她這樣攤牌:「你看著辦吧,反正我不愛你了。」他進了練功房,開始活動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幾個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裡乾淨了,他可以開始和高愛渝的新戀愛。他最後一個虎跳收手,瞥見鏡子裡小穗子。隔著五米遠,他看見她的腳擱在最高的窗棱上,兩腿撕成一根線,看上去被綁在一個無形的刑具上。她一動不動,地板上一片水漬。過一陣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淚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脹起來。原來割捨掉這個小丫頭也不很容易。他想走過去,像從電纜邊救下她那樣緊緊抱住她,對她說別記我仇,忘掉我剛才的混帳話。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中了高愛渝的暗算。

  高愛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嗎?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愛渝的熱情和美麗,他捺住了自己的衝動。他轉身往練功房另一頭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經不可收拾,高愛渝已經連詐帶哄讀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書了。

  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長睫毛一垂;他發現自己流淚了。

  冬駿對事情的印象是這樣的:在三十多個新兵到來的第二年,他開始留意到他們中有個江南女孩。又過一年,他發現女孩看他的時候和別人不同,總要讓眼睛在他臉上停一會。後來他發現不止是停一會,她的目光裡有種意味。漸漸地,他開始喜歡被她那樣看著;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兩千米,因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裡。一天他看見大家都把自己碗裡的瘦肉挑給她,給她祝壽,嘻嘻哈哈地說吃百家飯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問她過了這個生日是不是該退少先隊了。有人起哄說,還有一年,紅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驚,原來她只有十四歲。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闖禍的,她還是個初中生。就在這時,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來。他想,別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還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馬上又心驚肉跳地分開。他有過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曖昧過,而這個小丫頭卻讓他嘗到一種奇特的心動。再和她相互注目時,她十四歲的年齡使他生出帶有罪過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樣對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裡,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側面,看著她乳臭未乾的輪廓。她往往會轉過頭,孩子氣的臉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變,那目光使那臉容一下子成熟起來,與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談很少,印象裡頭一次交談是在她十四歲生日之後的那個秋天,全軍區下鄉助民勞動。她沿著橙林間長長的小徑向他跑來,左腳穿著一隻灰舞鞋,右腳上卻是一隻綠膠鞋。她跑著就開始說話了。她說他好了不起,父親是個有名的烈士。他說沒錯,他只從相片上見過父親。她眼睛瞪得很大,氣喘吁吁,卻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說她的節目完了,正換鞋。她不會化日光妝,弄成一副丑角面譜,向他微仰著臉,表達她傻呼呼的肅然起敬。結滿橙果的枝子全墜到地下,金晃晃的幾乎封了路。文工團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後混在通訊營和警衛營的兵力中參加秋收。他語塞了,她也語塞了。然後她扭頭順著來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她跑那麼大老遠,就來說一句傻話。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頭,兩邊的金黃橙子反射出午時的太陽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點詩意也沒有,不過他也感覺這是極抒情的一刹那。她說她真的沒想到,他是從那麼偉大的家庭裡來的。偉大這詞不能亂用,他玩笑地告訴她。她對他頂嘴說,就亂用。接下去,她和他讓太陽和橙子的金黃色烤著,足足站了半分鐘。小丫頭白一塊紅一塊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樣不可思議地打動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憐的詞匯量,這一刻卻想起「楚楚動人」來。

  那以後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聽她在馬路對過叫他。她斜背著挎包,辮梢上紮著黑綢帶,腳上是嶄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馬路,說她新裡子新面子的要去哪裡。她說她原來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給家裡,現在照不成了。他問為什麼。她把他往一個街邊小吃鋪引,然後轉過身,手掀起軍裝後襟,說有人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軍褲上抹。他一看馬上明白了,嘴裡出來一句「畜牲」。然後他問她,哪路公共汽車。她指著車站牌子,說她剛剛下車。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輛自行車追殺上去。他聽她說車裡怎樣擠得不像話,有人腳乘上車身子還在窗外。他把臉轉向她,說她怎麼那麼遲鈍,讓人家把她軍裝當抹布,他說抹布還好些,當瞭解手紙!

  她看著他,完全是個躲揍的孩子。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臉有多凶。他對站在馬路對過等他的幾個男兵揮揮手,要他們先走,他隨後趕上去。他撕下半張過期的「宣判書」,把紙搓軟。他動作牢裡牢騷,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惱火從哪裡來。

  她嚇得一聲不吭,要她怎樣轉身就怎樣轉身。他用搓軟的「宣判書」將她的軍褲擦乾淨,手腳還是很重。似乎她的純潔和童貞有了破損。亦似乎那份純潔是留給他的,突然就讓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又狠狠擦幾遍。嘴裡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後到人多的地方不准東張西望,也不准跟陌生男人亂對眼神。

  她問哪個陌生男人。

  他說他哪知道是哪個,就是在她背後搞下流勾當的那個。

  「擤鼻涕的勾當?」她問。

  他苦笑了。沒錯,她只有十四歲半。他說小丫頭,現在跟你講不清楚,你去問問你們副分隊長。他曉得自己大紅臉一張,又說,等你長大一點,自然就懂了。

  她說我就是要現在懂。

  他說你現在懂不了。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懂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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