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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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沒有親眼看見余老頭和女叫花萍子的相顧無言;無言中該成熟的成熟了。穗子和女孩們正向樓頂上跑去。穗子爸曾經在這座回字形的紅磚樓裡上班。我記得不止一次講到過這座樓,描繪過大門內那座巨形雕像和竹林。樓梯不太陡,帶深色木欄杆,穗子和女伴們可以一氣跑上三樓,她們在三樓的男廁所裡做準備,把撿來的壺或桶灌滿水。她們不去女廁所是因為偶爾有人去那裡上吊。女廁所沒窗子,只要別上馬桶間的門,就可以站在馬桶上安安穩穩上吊了。 穗子和女孩們提著盛滿水的壺或桶上到四樓平臺,她們嘴裡也銜滿一大口水。然後她們兩臂往水泥柵欄上一撐,雙腳就懸空起來。所有的桶、壺和嘴巴現在都各就各位,眼睛全瞄準樓下的余老頭和女叫花萍子,其中一個女孩歲數大些,她的手果斷一揮,壺和桶以及嘴裡的水一齊向樓下瀉去。 水的準頭很好,一點不偏地擊中萍子和男孩。男孩夢深之處突發山洪,被淹沒之前「哇」的一聲叫喊出來。 狂哭的男孩使余老頭瘋了,仰起臉,舉一條臂,向空無一人的四樓平臺邊點戳邊罵。每罵出一個雄渾有力的穢詞,他就踮一下腳尖。 男孩的哭聲中,女孩們悶聲大笑。她們挨個坐在地上,背靠著水泥柵欄。她們並不是矛頭專門針對萍子和余老頭的,她們有時針對賣老菱、烤山芋、茶葉蛋的小販,還有來貼大字報或開批鬥會的人們。她們沒有是非、敵我,就是想找些事或人來惹一惹。有時人們花了幾天寫成,一上午貼就的大字報,一下子就給她們的大水沖得稀爛。水澆在人們的旗上,旗掉色掉得人一臉一身,碰到平臺上誰家做了煤餅,她們的武器便精良一些,戰果也越發輝煌。 就在穗子和女孩們撤離平臺時,余老頭脫下身上的舊軍服,遞給萍子。萍子先給兒子擦,然後把兒子交給余老頭,嘴裡不乾不淨地開始擦她自己臉上、頭上的水。她並不真火,嘴唇是賭氣嘟起的,眉眼卻很活絡,朝余老頭頻頻飛揚。每揚一揚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見余老頭眼大起來,目光直起來。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裡透紅的真面目。 余老頭看見真實的萍子在破裂的污垢下若隱若現。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樣,萍子果真不那麼簡單。 這天傍晚,余老頭塞給萍子一些物件,動作非常隱秘又非常傳情,地道的老遊擊隊員加上熟練的偷情老手。萍子的手一上來感覺那團物件很陌生。她少說有兩三個月沒碰過這樣的物件了。余老頭狠狠地耳語道:「朝右邊走,再拐個右彎,一會工夫就到了。你買牌子的時候就說你不要『集體盆堂』要『單間』,記住沒有?」 萍子的手指刹那間認出了余老頭塞過來的是一塊毛巾,裡麵包了一塊香皂和一把梳子。頓時,嶄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氣來。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氣,竹笛的小曲一樣婉轉清脆,喚醒了萍子生命深處的自尊。 余老頭說:「去洗洗,好好洗洗,啊?」 她羞怯慍惱地抓緊毛巾、香皂、梳子。 余老頭趕緊又說:「不是嫌你。」 萍子把男孩交到余老頭手裡,說:「別忘了把他尿。」 余老頭接過男孩說:「裡頭有錢,別抖落掉了。」 萍子的手這時已摸到了夾在毛巾裡的鈔票,從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張五元鈔。萍子一陣滿足,認為自己果真沒瞎眼,碰到個對她如此捨得的男人。路燈上來了,萍子在不遠處回頭看抱著孩子的余老頭,覺得他挺拔而俊氣。洗洗就洗洗,好配上這個捨得的、英俊的男人。 萍子順著余老頭交代的路線,很快找到了「玉華浴池」。浴池門口有個燈籠,上面寫著「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門口掛著絮了棉花的門簾,看去又潮濕又油膩。雖是暮春,棉門簾每放出一個人來,或放進一個人去,都洩漏出濃郁的白色蒸汽。出來的人臉都紅得發亮,頭髮一律水淋淋的。萍子發現每個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遠比馬路上的人好。馬路上的人和他們一比,個個都有嚴重的心病。萍子把鈔票遞進一孔小窗洞,裡面一個粗大的女聲問:「大池還是盆堂?」 萍子說:「嗯?」 兩個人誰也看不見誰,女聲說:「嗯什麼?沒洗過澡啊?」 她摔出一摞鈔票和一個一指多寬的竹牌子,上面有兩杠紅漆和一個「池」字。 萍子卻在剛進棉門簾時給擋住了。擋住她的也是個粗大紅潤的女人,渾身熱氣騰騰,兩腳赤裸,趿一雙木拖板。女人用力將萍子往外推,說:「叫花子往這裡頭跑什麼?這裡頭有剩飯吃啊?」 沒等萍子反應,她已經給推到了門廳裡。門廳有四五個女人在穿襪子穿鞋,蹲著就跑散開,以回避萍子。 萍子在門口站了一會,見幾個挑擔子的女人嘰嘰呱呱地來了。她們擔子上是兩個空了的扁筐,是往城裡糧店挑掛麵的。就在門外,她們迅速地脫下外衣和長褲,劈哩啪啦地把衣褲在空中使勁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塵煙給打起來,她們便出聲地笑。之後,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和補丁重重的汗衫進了澡堂,每人頭上頂一塊毛巾。 萍子學她們的樣,把黑襖黑褲脫下,只穿一條短褲、一件袖子爛沒了的襯衫撩開棉門簾。她頂在頭上的嶄新毛巾是粉紅印花品,香皂尚未開封,因此紅潤粗大的女人一擺紅得發腫的手,說:「大池,這邊!……」「啪嗒」,一雙朽爛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面前。 接下去,故事對於穗子,出現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戲文,臺上什麼人也沒了,只有空空一張幕布垂掛在那裡。幕布雖是靜止的,卻總讓穗子覺得它後面有人在忙活。這就讓穗子覺得戲劇最大的轉折,就是在一張空無一物的幕布後面完成的。幕布後面那些看不見的人物,以看不見的動作,使陰謀得逞,危機成熟,報應實現。外婆告訴穗子,這叫「過場」。「過場」時常有「過門」,就是那麼幾件樂器,奏一個懸而未決的調門,越發讓穗子坐立不安,認為空白幕布後面,人們正進行改頭換面、改天換地的大動作。 余老頭和萍子的「過門」大約是兩個禮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現的時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爛泥。大人們說余老頭腐化得沒了邊,腐化了一個女叫花到他屋裡去了。伙房後面的女夥說也就是女叫花了,別人誰敢跟余老頭?或者說:也就是余老頭了,党裡也算個老傢伙;換了別人,誰敢在大街上隨便找快活? 余老頭當眾絕不承認萍子是乞丐,他說這年頭落難女子多得是。「落難女子」使萍子神秘起來,淒美起來。她偶然在余老頭門口坐坐,奶奶孩子,讓穗子那幫女孩忽略了一點:萍子的眼神是標準的乞丐,一種局外的、自得其樂的笑意就藏在那裡面。她的姿態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單純地坐在那兒,而是坐在那兒曬太陽。就是在暮春的陰涼地裡,萍子也是曬太陽的那副徹頭徹尾、徹裡徹外的慵懶。另外,就是萍子對人們質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問指向她時,她都抗拒答覆地微微一笑。 余老頭的露面大大減少。他見到「牛棚」放出來的人,也不上去開很損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面的,比如「昨天見你老婆給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進去。」或者「你們關在裡頭,你們老婆可都關在外頭呐……」他同時飛一個荒淫的眉眼。自從收留了萍子,余老頭的呼吸中不再帶有酒臭。一夜有人從余老頭窗下過,見檯燈仍亮著,燈光投射出一個寫字的人影。很快人們都知道,余老頭又在寫山東快書了。 余老頭這天把穗子爸叫到「牛棚」門口,將一疊稿紙遞給他,說:「看看,給咱提提意見,修改修改。」 穗子爸說他修改不了。 余老頭問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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