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二十


  萍子給安置在那座廢棄的警察崗亭裡。崗亭只有東、南、西三面牆。沒有北牆。北牆被整個地拆下來,做了鋪板,給一個看守大字報的人墊著睡覺了。總有一批人貼出大字報給另一批人去反對,反對的一方常常在夜裡用新的大字報蓋掉舊的。鬧得凶時,就得給大字報站夜崗。

  余老頭不久就抱了一床被子送到崗亭裡。被面上有「××招待所」的紅字,以及煙頭灼的洞眼,還有臭蟲血跡。余老頭住招待所往往把招待所的東西打成行軍包背走。他給萍子的臉盆、茶缸、手巾,都印有「招待所」的紅字。有的招待所不幹了,說你十二級廳局級高幹也不能揩國家油哇。余老頭就說:「知道膠東有支歌嗎:『太陽一出暖洋洋,余司令跨馬打東洋?』不知道哇?那你可白吃一月二十七斤糧了。揩國家什麼油?我余金純一百三十八斤連肥帶瘦,連五臟帶板油都是國家的!」

  萍子很少在崗亭裡待。她喜歡曬太陽、搔癢癢、捉蝨子。四月的太陽曬起來,人都酥了一半。萍子酥在那兒,背抵住牆,臀又大又厚,團團地盤坐在一摞爛大字報上。在此之前,如果穗子認為她是個深色皮膚的女人,此刻就要大吃一驚了:萍子在太陽下曬出的一個乳房白得耀眼。萍子把乳頭塞在她兒子嘴裡,兒子一隻手抱在富強粉乳房上,卻完全抱不住。那只嬰兒手在明晃晃的白乳房上顯得既乾癟又黑暗。

  余老頭看見了,也同樣大吃一驚:原來她是可以很白的。

  萍子跟余老頭都馬上習慣了沉默。就好比村子穀場上坐的鄉親們。他們不必講什麼就聊得很好了。這無言裡該滋生什麼照樣滋生什麼;滋生出來的,該來去過往,照樣來去過往。余老頭咂著煙袋嘴,眼不眨地看萍子的雪白胸懷,咂出的甜頭不亞于半歲男孩。

  男孩吃飽了奶,要睡去了。余老頭說:「叫我抱抱吧。」他上前,手抄進雪白的懷裡,不敢耽誤太久,把孩子抱過來,小嘴巴卻把乳頭銜得很緊,拽了幾回都拽不出來。最後是拽出來了,乳頭嗞出一道乳汁,准准地嗞在余老頭鼻尖上。乳汁的勁頭真大,等於一個袖珍消防水龍頭。萍子先笑起來,余老頭也跟著笑了。他還是一笑就有三張臉的皺紋,但這次卻是新皺紋,沒藏著老垢。

  接下去他倆就交談起來。交談是余老頭打的頭。他急於讓萍子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個糟老頭。

  我相信穗子在此時此刻已經看出了一些疑點,萍子有另一個來頭。萍子不是像她自己講的,只是個守寡的乞婦,萍子的疑點越來越大;她甚至是知書達禮的;她把一摞大字報墊屁股時,把「毛主席」、「毛澤東思想」這樣的字句專門撕下來,擱在一邊。她請余老頭坐,也是從自己屁股下抽出若干大字報紙,而不是伸手去拿那些有神明字樣的紙張。

  余老頭說他不愛坐,蹲著穩當。他說樓裡頭的人眼下都在罰坐呢,他可不想坐。他告訴萍子,這樓裡的人沒幾個好東西,會謅幾句文章,畫兩筆劃——都不是玩意兒。現在好啦,他們全在「牛棚」裡罰坐呢。他問萍子:「你知道啥叫『牛棚』。」

  萍子說:「啥叫『牛棚』?」

  余老頭說:「『牛棚』就是你進去了,甭想出來的地方。撒泡尿也有人跟著的地方。『牛棚』關著好幾十個呢,天天寫檢查,坐在那兒一寫寫十四個鐘頭,一寫寫兩年!寫得褲子都磨穿了,衣服的兩個胳膊肘也磨薄了。屁股和胳膊肘全補丁摞補丁!」

  萍子說:「那是費褲子。」

  余老頭說:「就我不用上那兒磨褲子去。我,誰敢動我?看看這一身槍眼子——給鬼子打成籮了都沒死,怕誰呀?」余老頭說著,見一個人從那扇獨門裡走出來,就喊:「那個誰,借個火!」

  被喊住的人不是別人,是穗子的爸爸。穗子爸胸口貼個白牌子,上面寫明他是什麼罪名,第一、第二、第三,按罪大罪小排下來。

  穗子爸說:「我哪兒來的火?敢有火嗎?」

  余老頭雖然讓酒弄壞了一些腦筋,但穗子爸臉上逗人玩的表情他還是懂的。余老頭說:「看你也是早熄了火的。」他說此話時,臉上褶子又髒起來。他打發穗子爸給他跑趟腿,去供銷社買盒火柴去。穗子爸說:「沒看我拎著什麼?」余老頭說:「拎著球。」穗子爸說:「我漆毛主席語錄牌的紅油漆。」

  余老頭一聽,忍了下面的髒字。他說:「教你閨女去給我跑腿。」

  穗子接過一張五元鈔票。余老頭說:「買一盒火柴,找不開你先墊上,要不讓他們賒我賬。」穗子五分鐘之後回來,把一個鍍鉻打火機和找回的八毛錢交給余老頭。她告訴他,整個供銷社一共就這點點錢,全找給他了。

  很快余老頭不再仇恨被迫花去的那筆錢。因為萍子一哄不住孩子,余老頭就捺打火機。「哢嗒」一聲,火苗一冒,男孩便把哭給忘了。男孩瞅著火苗,余老頭瞅著男孩,萍子瞅著男孩和余老頭。

  第二天報上出來一則消息,說是某地有座麻風村,裡面有些病員是給冤判成麻風的。他們要翻冤案,摘麻風病帽子。所有的麻風病員或非麻風病員組織起來,扯起了造反大旗,撕了院長家的紅被面做袖章,成立了第一支麻風造反隊。他們控訴了被院方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故事,有些人一關給關了三十來年,不知有「解放」這回事。

  穗子這天便和女孩們玩起「麻風病」的遊戲來。她們中選定一個「麻風人」,然後由她來追逐所有女孩,只要她一觸碰到被追逐女孩的任何部位、就表示傳染成功了,那個女孩便成了「麻風人」的一夥,去傳染其餘女孩。穗子已很久沒玩過這麼刺激的遊戲了,跟女伴們都成了受驚的猴子,「吱吱」直叫,上房下樹。

  她逃到一棵柳樹上,看余老頭抱著萍子的男孩邊走邊拍,走過去,又走回來,萍子卻不在崗亭門口。

  很久以後,穗子才瞭解到萍子和余老頭的關係是怎樣飛躍的。那時穗子在這方面已開竅了。事情經過人們的口頭整理就成了這樣:有一天,余老頭仍然在欣賞萍子哺乳,照舊要替萍子抱孩子,手也一樣抄在萍子懷裡。注意,他們這時已有了一定基礎,余老頭的手也不急於離開那雪白的胸懷了。萍子這時抬起眼,看余老頭一眼。這一眼的意思余老頭是懂的,是說:你個老不正經的,不過我也認了。

  萍子這時看見的不是余老頭,她看見的是英武的余司令。他是情人眼裡才能出得來的形象,面孔是剛烈的,眼睛是多情的。余司令不是老,是成熟。余司令的成熟是超越年老年輕概念的,於是萍子眼前是個飽經滄桑的男人;經歷過男女滄桑,征服過無數女人和男人,征服過無數友人和敵人。萍子的嘴唇突然飽滿、潤澤起來。

  余司令的手在她懷裡問了問路,她眼睛卻把他往更迷離的方向引。

  余司令這時差不多看透了這個女人:她黑襖的領子後面,耳根之下,也有一窩雪白。這具女體很奇妙。以黑色作主體,投下了白色的陰影。她的黑色肌膚是偽裝。她的來歷便是她身上隱隱綽綽的白色陰影。

  余司令這次沒有把吮乳熟睡男孩抱過來。他抽回空空的手,掌心的那個凹凹,是剛給她懷中的凸凸塑出的,還帶三十七度的體溫。余司令感到和他失散的所有相好都在掌心的凹凹裡。余司令五十多歲了,懂得了珍惜。他糟蹋過多少真心啊,現在老了,明白真心是見一分少一分的。他看出對面懷抱裡的一分真心。長遠或短暫,現在哪裡去找這樣實稱的真心?城裡女人擱一塊煉,也煉不出這點真心來。余司令把那只手揣進了口袋。那是件舊軍服,口袋奇特的深,裡面有炒花生米的薄衣,還有煙草末和茶葉蛋碎殼。余老頭刹那間感到這幾十年糊塗啊!這手間漏過多少好女人。他也在此刻明白他真正恨穗子爸什麼。是穗子爸這類城裡酸秀才弄出一套關於女人的說法,完全是混帳說法,把進城後的余司令弄亂了,使進城後的余司令丟失了世世代代鄉土男人對女人的嚮往、期盼、原則。原來穗子爸之類對女人只是有一大堆說法;只是說說而已,只是靠邊兒說上一堆美好的風涼話。而余司令的女人,是手掌上的,是分量上和質感上的。真心是不可說的,卻是可摸的。

  余老頭的手在口袋裡待著,漸漸出一層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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