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七十一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時候聲音不一樣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環明白,水也接到桶裡了,難道把它白白潑出去不叫浪費錢?小環和多鶴眼下就是沒好氣地過日子,沒好氣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讓給對方,沒好氣地勸對方多穿點衣服,別凍死。小環做好了打鹵麵,把桌子擺好,自己開始吃麵條,對仍在擦地的多鶴說:「做好了還要喂你嗎?冷了還得費煤火再熱!」

  多鶴把擦地板用過的水拎進了廁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飯桌邊,端起上面蓋著雞蛋花和黃花鹵子的麵條,走進了廚房。小環跟著站起來。多鶴在廚房裡就含著胸,上了一大把歲數。她想找個空碗把麵條撥出來,小環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就踏踏實實吃吧!那點豬大油,兩個碗一搗騰,還不夠往瓷上沾的!」

  臥在廚房一角的黑子都聽出小環的沒好氣來,白了她一眼。

  門一響,二孩張鋼進來了。他人沉默動作很響,脫鞋不坐凳子,一隻腳蹬著空氣,屁股靠著門,門被他靠得哐哐響。他的木拖板和別人一樣厚薄、一樣重量,走路卻又急又響,滿屋子跑「蓮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講兩句話:「媽1小姨!」然後就要靠別人問他了,並且得反著問,問得他不得不反駁,問答進行得才不那麼吃力。

  「今兒我怎麼聽說你又在學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環問。

  「沒去學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兒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練呢!都在禮堂裡待著的。」

  假如小環下一句問:「都排練什麼呀?」他肯定懶得回答。所以小環說:「有啥好排的,就那幾個老調調!」

  「新歌!一個軍代表寫的。」

  假如問他:「那什麼時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沒話了。小環於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氣,說:「老排什麼呀,又沒人看你們演出!」

  「誰說的?我們下禮拜在市委大禮堂演,駐軍首長都來看呢!」

  小環用腿頂了一下多鶴的膝蓋,多鶴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環臉上閃閃,又在張鋼臉上閃閃。她們也有很快樂的時刻,就像此刻。小環的意思已經傳遞給多鶴了:「你看,探聽到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倆到市委禮堂看他的好戲去!」

  吃完飯,張鋼從口袋裡掏出五塊錢。

  「你交飯錢呀?」小環笑嘻嘻地看著折得整整齊齊的鈔票。

  他沒說什麼,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錢多偷點兒,讓人抓住也值!」小環說。

  「宣傳隊的米飯能白吃,菜錢補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髮衝冠,沖黑子一招手,一豎一橫兩個黑影子從燈光昏暗的走道離去了。

  多鶴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著小環。小環嘴張了一下,又作罷。還是不跟她翻譯吧,何必弄得兩個女人都於心不忍。頓頓吃白飯、省下菜錢養家活口的小男子漢張鋼讓小環一人愧痛就行了,別再拉上多鶴。可多鶴遲到的理解力趕上來了。她兩眼失神,臉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剛才不該吃那麼一整碗麵條,還竟然澆了一大勺鹵子。

  小環第二天一早挎著菜籃子來到自由市場。早上七點鐘之前這裡人最多。人越多對小環越有利。工人家屬們上班前都是這時候買菜。小環的竹籃不大,卻深,是一個木桶的形狀。

  有一年夏天,多鶴自己買了竹子,劈成篾,編了這個形狀古怪的籃子。她手法又密又細,籃子裝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籃子底下擱了什麼,外頭也看不見。她扣了一個搪瓷大碗在籃子裡。幾乎每個買菜的人都這麼做,萬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餡什麼的,臨時找東西盛是來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廠處理雞蛋黃(也不知他們拿滋味大大次於蛋黃的蛋白派什麼用場),一勺一勺舀著賣,沒有碗可就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什麼也碰不上,買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蠶豆,也能邊逛邊剝,剝出的豆直接盛進碗裡。小環晃晃悠悠地逛到一個賣雞蛋的三輪車旁邊。這是禽蛋公司的銷售點,所有的蛋都不保證質量,常常有顧客在車子邊上駡街,說昨天買回去的蛋在碗邊上一磕,磕出一隻垂死的小雞或者小鴨來。碰上個好心情的營業員,他會教給你,把小雞的肚皮撕開,裡面還能倒出半勺即將轉化成雞下水的蛋黃。營業員常常氣急敗壞,說你早幹什麼去了?不把蛋對著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銷售點四周都是人,都拿著蛋,對著從蘆席棚漏洞透進來的一束束光線,橫過來豎過去地照。蛋多光線少,小環兩個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開,直接走到蘆席棚的破洞跟前,舉著一個雞蛋,讓窟窿聚起的光一點不漏地落在蛋上。這時會有人叫喚:哎,那女的,怎麼把老子的光給擋住了?!她會說,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後就免不了一場舌戰。小環一邊舌戰一邊把雞蛋一個個退回銷售點的大筐裡,其實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經扣住了四五個雞蛋。營業員往她籃子裡瞥一眼,見那裡面一覽無餘,除了一個印著「光榮勞模」幾個字的白搪瓷碗,什麼也沒有。人們看夠了好戲,在小環挎著古怪的籃子謝幕而去之後,繼續檢驗雞蛋。

  有時她會到熟食攤子邊打獵。國營熟食攤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樣子,招牌後面幾塊油膩膩的案板,一排長方形盛鹵豬頭肉、鹵心、鹵肝、鹵肺、鹵豆製品的搪瓷盤,一個對誰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盤肉食上蓋一塊原先是白色但現在是醬色的紗布。有人來買東西,胖大嫂在聽到召喚第三遍時會說:「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邊慢慢走過來,一邊說:「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這裡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鍋,愛吃不吃,吃壞肚子不負責。她有個毛病,一做事就東張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這讓人想起過去她或許是個勞模,對工作熟練得閉上眼睜開眼毫無區別。小環在胖大嫂身邊打獵,說是需要技術不如說是需要魔術。因為胖大嫂東張西望的毛病,小環只能在她把臉轉向反方向時,手朝紗布下的某塊肉俯衝下來,揪住它,飛快扔進籃子。在她提溜起籃子的同時,得把肉扣進搪瓷碗。籃子裡的搪瓷碗漸漸更換尺寸,越來越大,因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次小環碰見賣雛雞的,想買幾隻回來養,養大下蛋,於是就把搪瓷碗換成了一個鋁盆。鋁盆的用處太大了,有時一揭開,能從裡面揭出若干樣東西:幾頭蒜、一塊薑、四個雞蛋、一隻豬耳朵……

  張鋼演出的這天,小環切了一盤打獵而歸的豬耳朵,包了一包,準備送到後臺,給他補補。

  她和多鶴來到市委禮堂門口,看見人群烏煙瘴氣地圍在大門口。演出是軍民聯歡,不要票,跟著單位進場就行。小環跟多鶴不久就混進了場。裡面亂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飛隔著整整齊齊坐成四縱隊的解放軍打情罵俏,扔糖果、水蘿蔔、炒米糕。解放軍們荒腔走調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揮的一個軍人雙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開弓地炒大鍋菜。

  小環見門廳裡有小販賣瓜子,買了兩包,塞一包在多鶴衣兜裡。多鶴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說:「咱兒子孝敬咱們五塊錢,瓜子能吃窮了?」但她心裡一陣羞愧:她又當了一回敗家子——自己到處打獵是容易的嗎?況且兒子連午飯都捨不得好好吃,才省下這點錢,就急不可耐地拿來敗了。

  演出結束後,阿飛流氓們全退場了,戰士們繼續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個矮胖軍人對臺上的學生們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環和多鶴的眼睛一個個盯著找,也沒找到張鋼。

  首長大聲說:「剛才拉二胡領奏的那個是哪個?」讓首長的南方普通話一說,大家聽成了「辣國死喇國?」

  「拉二胡的有幾個?」首長問,「舉手!」

  一下舉起四隻手。一個教師模樣的年輕男子從側幕裡又揪出一隻手來,高高舉起。小環用胳膊肘戳戳多鶴,最後出來的這個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這個!」首長說,「我到後臺去看了他!」

  小環轉過臉,對多鶴挑挑眉。

  「唉,我問你,你拉二胡,為什麼要把屁股對著舞臺?」首長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長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臺上跳舞,你這麼轉過身,把個屁股朝著他們,像不像話?」首長又問。

  二孩就像老二孩張儉一樣,根本聽不見。

  「我在台下聽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臺去了,一看,這個小子就這樣拉,拿後腦勺看臺上演員跳舞!我問你,你為什麼不看著舞臺?」

  首長滿臉興趣,從張鋼左邊轉到右邊,如同在石頭縫裡找蛐蛐。

  「你不會說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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