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七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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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婆說換東西不正是禮尚往來嗎?她把那六個大而光鮮的雞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環拿走。小環埋怨似的斜著眼、撅起嘴,一邊慢吞吞蹲下。農家婆請她告訴她,毛巾上三個紅字是說的什麼。說的是「鬧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時興字! 小環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來就看出這是個一字不識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農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鋪到床上,別人告訴她那三個紅字是「招待所」,她一定會想,原來那個老妹子也一個大字不識。 她用頭巾兜著雞蛋,系在車把上,步子邁得秀氣之極。馬路上盡是麻子坑,柏油早給車輪滾走、給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著革命。自行車不斷蹦上蹦下,她覺得自己的心比蛋殼還脆還薄,得提著它走。她已經不記得家裡多久沒吃過雞蛋了。張儉的工資停發後,她第一次下決心好好學會過日子。但存摺上本來就不多的錢還是很快花完了。她覺得自己一拿到錢就是個蠢蛋,沒錢的日子她反而過得特別聰明。她用張儉攢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線手套跟農民換米換面。工廠裡多年以來發的勞保肥皂省了兩紙箱,都幹得開了裂。這年頭肥皂緊缺,一箱子肥皂換的玉米麵夠吃兩個月。 在所有東西賣完、換完之前,張儉的冤案就該昭雪了,要是沒昭雪她也該找到工作了。路總不該走絕吧?連多鶴那個村子的人逃難逃得東南西北全是絕路了,還不是活出個多鶴來嗎? 她身邊一輛輛自行車擦過,下班工人們出來了。遠不像過去那樣鐵流破閘的大氣魄,現在上班的人不到過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來了,一些人在看別人。車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當當、咣當當」地走,一個坑蹦三蹦,聲音破破爛爛。 她得不斷地吆喝,讓別人躲開她。六個雞蛋能做六鍋面鹵子。田裡有野黃花菜,正是吃的時節,跟雞蛋花做鹵子就過小年了。二孩可以悶聲不響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個孩子,兩個女人都半餓著盡他吃。張儉被押進去之前,大孩回家來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個走錯了門的陌生人。他進了家就往屋裡闖,兩腳爛泥留了一溜黃顏色腳印。他後面還有兩個陪他來的小青年。小環那時還不知道他鐵了心要跟家裡斷絕關係,一見他的樣兒就嚷嚷:小祖宗你怎麼不脫鞋呀?他就像從來不知道這個家多年的規矩似的,大屋踐踏完又去踐踏小屋。多鶴低頭看看過道的一串黃泥腳印,什麼也不說,就去找襪子。她從櫃子裡翻出一雙雪白的、疊得平展無比的襪子,走到過道,張鐵已經把自己的衣服翻出來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給我出來,把鞋脫了!」小環揪著他,把他拖到門口。兩個陪大孩來的人見勢不妙,退到了門外。 他坐在那張凳子上——張家人換鞋坐的那張矮腿長板凳。 「脫!」小環說。 「我不!」他身後的兩個小青年站在打開的門口,向裡張望。 「敢!」 「我不是沒脫嗎?我怎麼不敢?」張鐵把一隻泥糊糊的鞋蹺上來,蹺成二郎腿,晃悠給小環看。 「那你就在那坐著。你往屋裡走一步,試試!」小環順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遞給我!我稀罕進去?!」 「你要去哪兒?」 「外面!」 「你不跟我講清楚,一根針也別想從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張鐵剛從凳子上站起,小環的笤帚把子就舉起來了。 「脫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腳。 「偏不!」 這時多鶴上來解圍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蓋一屈,跪得團團圓圓。她翹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滿了泥的鞋帶。小環正想說別伺候他,讓他自己脫,張鐵已經出腳了。那腳往回稍微一縮,「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鶴的胸口。 小環記得那天多鶴在衣服外面罩了條白圍裙,頭上戴了條白頭巾。張鐵的四十三碼的回力球鞋底,馬上印在白圍裙上。張鐵的紅衛兵籃球隊每半年發給他一雙鞋,他平常捨不得穿,更別說下雨在泥水裡穿了。多鶴的白圍裙剛剛做好,從縫紉機上收了針腳,正戴著打算去廚房,張儉回來了。好像一切都為張鐵的一腳準備好了。 她還記得多鶴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實那個四十三碼的鞋印挺淺挺淡的,但多鶴用手撣了幾下。她已經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了,手還在撣那個鞋印子。 小環不記得的是她自己的反應。她的雞毛撣子是不是打著張鐵了,張鐵護著自己的臉沒有。她一點也記不清張鐵怎麼出的門。半小時後她才發現他什麼也沒拿。第二天早上她發現多鶴總是含著胸。她一面勸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見識,一面給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個上午,張儉被人從廠裡帶走了。 從張鐵和張儉從家裡消失之後,多鶴更安靜了。小環發現她只要是獨自一人時,就那樣微微含著胸。好像接下去還有一腳不知什麼時候踢過來,她已經在躲閃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腳留下的傷一直不愈,她必須小心地繞開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樣,只要多鶴以為沒人看她、她可以放鬆無形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姿勢。它讓她一下上了好些歲數。 小環總想開導她:張儉純屬冤案,不會在裡面蹲長的。但多鶴什麼都不說。她還是只跟二孩說話,能說的也就是:吃多些,該換衣了,黑子洗過澡了,襪子補好了,胡琴拉得蠻好。 二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張儉,許多事等別人去發現。問二胡問緊了,他不耐煩地說:「少年宮學的唄!」 原來他在少年宮就開始學,一直在拉,只是沒當著家長們拉罷了。二孩似乎也參加什麼組織,叫宣傳隊。這是小環從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發現的。小環懷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說不定也會像丫頭和大孩那樣,心裡對這個家暗懷怨恨。 小環拿著雞蛋回到家已經六點了。樓上樓下都是菜下油鍋的熱鬧。她們家的廚房今晚也能熱鬧熱鬧。小環進了門,多鶴又在擦地。 「別擦了。」小環說。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來。 「你不怕費力,我怕費水。水又不是不要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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