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四十


  他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鐵道。

  火車飛馳而過,一杯剩茶從車窗裡潑出來,茶漬茶葉在風裡橫向落在他倆臉上。火車開過去他才聽清小環嚷的是什麼。

  「你倆肯定來過這兒!在這些葦子裡面快活死了,也不怕著涼得血吸蟲病!得了病回來害我跟孩子們……」

  小環的燙髮蓬成個黑色大蘆花,見張儉傻眼看著她,扯一把他的褲腿,要他跟她一塊坐下,罵他現在裝電線杆子?在這兒跟多鶴快活的時候肯定鯉魚打挺、鷂子翻身、玉龍駕雲似的……

  張儉挨著小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早晨八點下了大夜班,覺也不睡就去會多鶴,現在天又快黑了,十二點鐘的大夜班又在等著他。冬霧從蘆葦溝裡升起。她看見他兩個駱駝眼真像穿過百里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兩個黑圈,腮上兩個深深的凹氹,凹氹裡的鬍子有一半漏過了剃刀。這時他的臉看去可真不怎麼樣。欺瞞、哄騙、東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顯然是瘦了、老了。她發現自己的手又在他刺蝟一樣的頭髮上了。他心野得什麼也顧不上,頭髮也長得野成這樣。小環想,其實她對張儉的心也是有變化的,變化似乎開始在多鶴懷上丫頭的時候。那天晚上還是張二孩的張儉把丟在多鶴屋裡的一雙鞋、一個坎肩、兩本他喜歡的破小人書收拾起來,回了他和小環的屋。該為張家幹的,他幹完了,從此該續上他和小環的正常日子了。

  上了炕,鑽進被窩,兩人抱得緊緊的,但小環身子裡沒那個意思。她告訴自己這還是她疼愛的二孩啊,不該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對二孩只不過客客氣氣,有求必應罷了。那以後她的身子對他就是體貼周到,可就不再有那個意思。她對自己惱恨起來:瞧你小氣的!這不還是二孩嗎?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論,她越攢勁它越是無所適從。小環這才暗暗為自己哭了。她哭原先的小環,那個只要躺在她的二孩懷裡就從裡到外地得勁,從身到心都如願以償地得勁。「得勁」這詞不能拿別的詞置換,它是天下什麼東西都置換不了的。日子再往下過,她覺得自己在張儉那裡不光光是個老婆,她漸漸成了一個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塊,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對他的疼愛也是所有這些女人的。不僅這樣,她的這些身份名目使她給家裡每個人的疼愛都跟過去不一樣。她伸過胳膊,從他口袋裡直接拿出煙杆,裝了一鍋煙,又伸過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煙點上。她抽了幾口煙,眼淚又冒上來:他居然覺也不睡、飯也不吃,作踐成這副又老又瘦的賊樣!他的手慢慢摟住她的腰。她又伸手從他工作服左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塊手絹。她對他太熟悉了,哪個兜裡裝著什麼,她一點不用兜遠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絹疊得四四方方,留著花露水兌摻米漿的香味。家裡每一條手絹都逃不過多鶴的烙鐵。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張家,都像剛從烙鐵下走出來一樣平展。

  小環抽了一袋煙,自己站起來,也把張儉拉起來。她要張儉帶她去下一個「陰暗角落」,看看他們人不要做、做貓狗在外面胡交亂配,到底找了什麼樣的地方,怎樣貓狗了兩年多。不久,張儉把車騎到了人民醫院旁邊的上海點心店。後窗可以看見湖水,還能看見湖那邊的山坡。

  他領她坐到窗口的一張小桌,桌上廉價的鉤花臺布到處斑斑點點。什麼東西到這個新興的工業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獷、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的風格。

  小環想,這兩人也不知坐在這兒說些什麼?多鶴的話雖然他能聽懂,但答對流暢是談不上的。他們不過是捏捏手,碰碰腳,一個飛眼換一個媚眼。他心變了是沒錯的,不然他半輩子沒學會花錢,肯花這麼多錢坐在這裡捏捏手,碰碰腿,傳個眼色

  心是變了。

  服務員上來問他們點什麼吃的,張儉菜單也不看就說要一客小籠包。小籠包上來,兩人都吃不下。小環的鼻子又酸了。張儉讓她快吃,不然小籠包裡的湯就凍上了。她說太幹得慌,吃不下去。張儉又叫來服務員,問他什麼湯是這個店的特色。服務員說公私合營之前,這個店最好的是雞鴨血湯,不過現在已經取消。

  小環咬了一口小籠包。張儉告訴她,過去的小籠包只有現在半個大。小環想他倒挺熟,來這兒吃了多少頓了?上大夜班給他往飯盒裡放兩個饅頭,他都捨不得吃,常常是原封不動帶回來。在家喝酒從六角一斤的喝到四角,又喝到三角。後來乾脆到自由市場去買農民私釀的,喝上去像兌了水的酒精。他倒捨得把錢花到這種以湯充肉餡兒的小籠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給你看,花在沒餡的包子上的錢一半買風景了。心一變,還用吃什麼?風景都看得你飽看得你醉。

  「我想好了,只能辭了工,回咱老家去。」張儉說。

  「別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買了個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個孩子都得給他們當日本崽子看。房也舊了,快塌了,你爹媽回去還沒地方住呢。」

  前一陣收到張儉父母的信,老兩口終於對自己的變相保姆身份大大覺悟,回到安平鎮老房子去了。信裡說房子長期沒人住,空得快塌了。

  張儉半睜眼,看著窗外漆黑的湖面,是那種走投無路的沉默。

  小環也知道他們三個人走投無路。或許多鶴不把她的身世告訴她,事情會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裡一股兇狠上來:多鶴為什麼要講她的身世?這麼深的罪孽關她屁事?關張儉屁事?張儉的一顆心哪叫心?軟得就像十月裡的烘爛柿子,經得住那樣慘的事去蹂躪?他把多鶴帶到這裡,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爛柿子似的一顆心就在她面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緊,都握冷了。

  多鶴那該死的身世,她那該死的處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門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關她朱小環屁事。朱小環可不是張儉那種沒用的東西,長得五大三粗,心卻是一個烘爛的軟柿子。她朱小環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裡來的女人,她一定拿她開宰。她從小宰雞、宰鴨、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

  兩人出了點心店,已經八點了。小環突然想起丫頭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偉大領袖毛主席來視察,學生們選拔出來組成腰鼓隊,今晚在第三小學校的操場彩排。小環叫張儉趕緊用車把她送到第三小學,趕個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長去,丫頭的家長不去丫頭會傷心。

  第三小學和丫頭的第六小學一模一樣:乳黃色的校舍,淺咖啡色的門窗。那個蘇聯建築設計師畫了一個學校的圖紙,蓋了十幾座一模一樣的小學校。也是他的一張圖紙,使山坡下湖岸邊起了幾百座一模一樣的樓房。十幾個小學選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著白衣藍褲,紮著紅領巾。因為是初冬,小學生們都在白襯衣裡面穿著棉襖或夾襖,白襯衣像繃帶一樣緊緊纏在身上。他們整齊地變換鼓點,變化隊形,一張張小臉都塗了過多紅胭脂,猛一看滿院子蹦躥著小關公。

  小環在第三排找到了丫頭。丫頭立刻咧開嘴向她笑。小環指指她的肚子,丫頭低頭一看,一截彩色褲帶從白襯衫下面掉出來,甩嗒甩嗒比她還活泛,丫頭笑得更像開花似的。

  張儉也擠到了小環身邊,周圍全是指手畫腳、相互聊天的家長們。有人認出小環,大聲問她:閨女也選拔上來見毛主席了?小環不饒人地回她:風頭就興你們兒子出啊?又有一隻手伸過來,遞給小環一把瓜子。張儉想她出去串門沒白串,上哪兒不愁沒煙沒瓜子。

  孩子們休息下來。丫頭問小環和張儉,她打腰鼓駝不駝背?小環說挺好的,蹦得多帶勁。

  丫頭說:「那老師老說我駝背。」

  小環問張儉:「她駝嗎?」

  張儉根本沒看,說:「駝點好,駝點像我。」

  小環看著丫頭回到同學裡去了。這個家是由每一個人撐著的,哪一個走掉,都得塌。丫頭高興得這樣,要是三個成年人中間抽身走一個,丫頭會怎樣?丫頭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頭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環的家也塌了。這時來分誰是誰,不是已經太晚?分不出誰是誰了。

  她對自己說:咳,湊合吧,看孩子們的份上吧。她心底下其實明白,哪裡有這麼簡單?她跟張儉也是這麼說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當然明白沒那麼簡單。這麼不清不楚、窩裡窩囊的十來年,纏進去的,都別想解脫開。他何嘗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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