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保衛幹事把張儉和小環暫拘在保衛科辦公室,自己開著摩托來到張儉的工段。工段書記是張儉的入黨介紹人,一味只說張儉如何吃大苦耐大勞,上班除了撒尿從不下吊車。保衛幹事又騎著摩托去了張儉家住的那幢樓,問鄰居們張家夫婦感情如何,為人怎樣。鄰居們都說兩人黏糊得很,張儉跟朋友出去釣魚,小環不捨得他走,四樓追到一樓。小環就是愛鬧,張儉硬要出去,她會拿一壺水從走廊欄杆上往他頭上澆。

  保衛幹事想,看來這一對就是萬里挑一的寶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個保衛幹事監視和竊聽張儉和小環在辦公室的表現和對話。結果是兩人一句對話沒有,連坐的姿勢都沒變過:男的坐在窗下的籐椅上,女的坐在窗對面牆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們並不知道,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離坐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出,把什麼都說了。正像多鶴很多年前就發現的那樣,這是一對好成了一個人的男女。這樣對面坐著,張儉覺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著,那是沒有被多鶴佔有、永遠不會被她佔有的一半。

  小環的鼻子紅了。他見她抬起頭,去看天花板。她不願意眼淚流下來,當著張儉流淚她不在乎,她不願當著外人流淚。這門縫裡、牆縫裡哪兒、哪兒都藏著外人,看不見而已。小環也最愛在張儉面前流淚:女人只愛在為她動心的人面前流淚。多年前,這個男人的一句話「留大人」,讓她落下了這個壞毛病,就是愛在他面前流淚。

  那時的張二孩撩開臨時掛起的布門簾,走進來,站在門簾裡頭。她已經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勢。從那以後她甚至會時不時仗她的勢小小地欺負他一下。布門簾是塊褥單,是小環母親自己織的布,又請人給印成了藍底白梅花,作為嫁妝陪過來的。門簾把一個像以往一樣的黃昏隔在外面,黃昏裡有母親們喚孩子回家吃晚飯的嗓音,也有雞群入籠前的咕咕的叫聲,還有二孩媽擤鼻涕、二孩爸乾咳的聲音。二十歲的張二孩站在門簾裡,身上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著小環和未見天日就被處死的兒子的血。是怎樣處死的?可別告訴她。血已經幹了,成了醬色的罪跡。年輕的父親在藍底白花的褥單前站了好一陣,駱駝眼什麼都看,就是不去看這個非得處死兒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單是處死兒子,還得違背父母,背起斷子絕孫不肖不孝的駡名。小環的淚水好迅猛,如同開春的山野化凍,從此後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沒了孩子,他們把相關不相關的人們都惹了。她淚水真多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哭開來可以如此舒坦。淚眼裡的張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給她的淚水泡發了似的。兩盞煤油燈映在她的淚水上,映出許多倒影,他在一片燈火倒影中朝她走過來。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給她擦淚還是擦汗。她用兩隻手抓住那個手掌,擱在嘴上,手掌很鹹,每一條手紋裡都淌著汗。不知過了多久,她有力氣嚎啕了,她為那個兒子尖聲嚎喪。嚎著嚎著,她嚎得跑了題:「你個蠢蛋!留我幹啥呀你?!沒了咱孩兒,你爹媽能讓我活嗎?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樑的人能讓我活嗎?!」二十歲的張二孩讓她哭怕了,笨頭笨腦地把她抱進懷裡。然後她發現他也嚎起來,只是一點聲也沒有。

  此刻面對不再是張二孩的男人,小環的鼻腔堵成一團,堵得她頭暈。那個張二孩沒了,成了這個張儉,這就足夠她再放開來嚎一次喪。但她絕不讓淚落下來,讓外人看去。她的淚正是為了自己被劃成外人而生出的。

  張儉的目光越來越重,撐不住了,落在一雙沒有系鞋帶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錯了的紐扣上。只有在小環面前,他才覺得自己狼狽。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錯了。他傷了她的心。

  對於任何人,他都沒有錯。假如任何人強迫他承認他錯,他寧願死。但對小環,他錯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不要體面,丟人現眼,散盡德性。她對他疼得還不夠愛得還不足?他們背著她幹這樣的事,把她當個外人瞞著。到底瞞了她多久

  ……不短了。兩年多了。

  就像她會為難他倆似的!難道不是她朱小環勸他去跟多鶴和好,不是她朱小環把道理講給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環是需要瞞哄的嗎?給他們一次次騰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環嗎

  可這不一樣。一騰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為什麼不一樣?不是哪回事

  心裡不是一回事。心裡的那回事,不好說。

  就是說,心變了

  不是的!不是這麼簡單!這心是個什麼玩藝,有時候自己都不認識。

  是心變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麼時候變的

  張儉看著小環,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變了嗎

  小環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他問自己的話:是變了了嗎?是嗎

  不變他對多鶴怎麼會這樣……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渾身就點著了?他過去也碰過她啊。變化開始在兩年多以前自由市場的那個偶然相遇嗎?不是的。開始得更早。小環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了之後,就在第二天,他看見多鶴在小屋裡給孩子們釘被子,心裡就有一陣沒名堂的溫柔。當時她背對著他跪在床上,圓口無領的居家小衫脖子後的按扣開了,露出她後髮際線下面軟軟的、胎毛似的頭髮。就那一截脖子和那點軟發讓他沒名堂地衝動起來,想上去輕輕抱抱她。中國女孩子再年輕似乎也沒有那樣的後髮際線和那樣胎毛似的頭髮。也許因為她們很少有這種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他奇怪極了,過去只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惡,多鶴身上曾經出現的任何一點日本儀態,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離。而自從知道了多鶴的身世,多鶴那毛茸茸的後髮際和跪姿竟變得那樣令他疼愛!他在這兩年時間裡,和她歡愛,和她眉目傳情,有一些刹那,他想到自己愛的是個日本女子。正是這樣刹那的醒悟,讓他感動不已,近乎流淚: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異國女子!他化解了那麼大的敵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過那樣戒備、憎惡、冷漠才愛起她來

  她的身世讓他變了心,變得對小環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環怎樣發落?讓她繼續做個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點就抹不開身的屋裡?她朱小環是狗剩兒?!她朱小環就是一條狗,也是吃屎吃尖兒的那條!她朱小環在這裡陪他丟人現眼,陪他給他老張家祖宗散德性,回了家,賬可要一筆一筆地跟他好好算。

  三個小時的拘留,不了了之。張儉騎著車,帶上冷漠乖順的朱小環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沒話,話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時候看得差不離了。下面就是制裁、發落。張儉只服小環的制裁、發落。

  過鐵道的時候,小環讓張儉往右拐。沿著鐵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蘆葦,常常有上海職工帶著全家老少在鐵道邊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場上去賣。初冬季節,倖存下來的茭白葉子枯黃,和大蓬大蓬的肮髒蘆絮碰出焦脆的聲響。張儉陪小環一格一格地走著枕木,自行車推不動,但他咬著牙扛著它往前走。一列火車遠遠地來了,在彎道上悠長地鳴笛。小環哇的一聲哭起來。

  張儉把自行車往蘆葦叢裡一撂,上來拉她。她一貫的撒潑放賴的勁又來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鐵道。火車震得鐵軌「嘎嘎」哆嗦,小環哭得透不過氣來,但他能從她不成句的話裡聽出:誰躲開誰是鱉養的!死了乾淨!一塊讓火車軋成肉餡兒最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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