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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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環立刻扔下兒童車。一隻胳膊夾一個男孩跑進樓梯口。她馬上明白多鶴出了事——出了什麼事?等她趕到自己家門口,也顧不得問剛才那個屁股是誰的,誰這麼大膽。她打開門,反手又將門關嚴。地上的血已經成了血豆腐,多鶴躺在床上,身下一塊橢圓的深紅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趕緊回到小屋。 小環用手掌抹去多鶴額上的冷汗。多鶴看看她,兩人都不說話。還用說什麼?小環從陽臺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疊了疊,塞進多鶴的褲子。多鶴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鶴頭一眼看小環,小環就知道她沒事,就是累,再說話就累她了。 小環去廚房,捅開灶火。窗外人還操著心。隨他們操心去,她得趕緊給多鶴煮點糖開水。等多鶴捧著一大缸糖水時,小環才想起她把兒童車丟在樓下了。可她跑到樓下。發現車不見了。那車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車身是兩張並排的小木椅,前面擋的橫樑可以打開合上,車輪是用軸承自裝的,特別好看好使。 小環把煤灰撒在血跡上,一層樓一層樓地清掃,一層一層地駡街:偷了咱們孩子的車給你孩子坐?讓你孩子坐出大疔瘡來,讓他滿腚長毒癰,一個癰八個頭,流膿淌血淌死他!看我們家人害點婦女病就想來欺負?把女人的髒血潑你家去!讓你晦氣一輩子!讓你生兒子沒雞兒生女兒沒眼兒 小環罵得揚眉吐氣,鄰居的孩子們一個個端著晚飯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觀眾、聽眾。小環駡街在朱家屯就是個名角兒。孩子們吃著、看著、聽著,不時提一兩句臺詞:小環阿姨,是滿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痛!或者:小環阿姨昨不說一肚子壞下水…… 張儉聽說多鶴流產暗暗地鬆口氣。一個多月後,多鶴還是流血不止。張儉和小環都怕起來,商量要不要請大夫。小環把多鶴扶到一家私立婦幼院,診斷後讓多鶴立刻進手術室,因為流產並不徹底。 手術後,多鶴在醫院住下來。 小環天天傍晚帶著三個孩子來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環進了病房,發現另外三個產婦都趕在一塊出了院。多鶴睡得頭髮七拱八翹,小環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順。 多鶴突然說她救過一個小姑娘,從她自己母親手裡救下的。她母親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當時三歲。那麼當時多鶴幾歲?十六。為什麼母親要殺這個小姑娘?當時好多母親都把自己孩子殺了。為什麼?因為……自己殺總比別人殺好。誰會殺他們呢?戰敗國的人,誰都會殺,所以崎戶村的村長讓一個槍手把幾百村民全部殺死了。 小環不動了。她坐下來。這是個好天,開春的氣味從窗外飄進來。住了這麼多年,她對東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鶴一個沒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讓想念淡下去?何況她的村子、母親、弟、妹是那樣沒的。她聽著多鶴吃力地講述她怎樣看見崎戶村人的自殺,代浪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樣走上不歸路。多鶴的中文還遠遠不夠來表述這麼恐怖、慘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環要靠猜測才能把她的意思連貫起來。也幸虧她不能盡情表達,不然這個故事小環是聽不下去的。 一個護士進來,多鶴停住了敘述。小環看見她的手指抖得嚇人,上了歲數似的。其實即便護士用心聽,也不見得能聽懂多鶴的講述。張家人把多鶴的話聽熟了,不覺得她難懂罷了。 護士走了後,多鶴繼續講。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經不成人樣,沒被母親殺死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在餓死、凍死——他們已經從秋天走進了冬天。土匪們的快馬沖過來,抓起女孩子們,誰都掙扎不動,叫不出聲來了。只有一個老人——唯一一個活下來的老頭說:槍呢?舉起槍來,朝女孩子們打呀!可是槍早就丟了…… 小環覺得心裡那股難受特別奇怪:這故事的慘烈可怕不像是人間的。日本人怎麼那麼熱愛死這樁事呢?一個村長能替全村人當家去死?一個母親可以替孩子們當家去死 她聽完多鶴的故事就讓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見坐在桌上自斟自飲的張儉。她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張儉問了幾句,問不出結果。丫頭嚇壞了,起先還說媽媽吃飯吧,飯都涼了,後來也不敢做聲了。她從來沒見過小環哭這麼痛:小環是那種讓別人哭的人。小環哭了一陣,拿過張儉的酒杯,幹了兩杯白乾,吸著鼻子進大屋睡去了。等張儉也上了床,她才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 他聽到多鶴抱著三歲的病女孩久美邊跑邊哀求她的劊子手母親時,手捶了一下床幫子,叫道:「哎呀!」 那一夜張儉和小環沒睡什麼覺。兩人都靠在那裡抽煙。抽一陣,張儉會想出故事中某個細節,再問小環,當小環複述了那個細節之後,他絕望了似的:真是那麼慘絕人寰。有的細節他問了好幾遍,每證實一次他心情就更壞一點,可他仍是不停地問,希望自己聽錯了。 快天亮時張儉才睡著。第二天早晨上班他頭暈腦漲,組裡誰出一點錯他都不依不饒。十六歲的少女多鶴經歷過那樣的慘事。多鶴剛從麻袋裡出來的模樣幽靈似的出現在吊車前面,出現在他飯盒子前面、儲衣櫃裡、淋浴的水花裡。他恨他父母,幹什麼不行,偏要去花七塊大洋買回這樣一個女子,現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瘋。假如他們買她回來,就把她的身世告訴他,多好。他會堅決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誰……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會換個態度待她。可換什麼樣的態度呢? 第六章 多鶴出院前一天,張儉去了佳木斯。一直很健朗的張站長突然中風了,半癱在前兒媳家。當軍醫的兒媳是個好兒媳,說一對老人還是留在她身邊,她畢竟是個內科醫生。張儉回到家把這話和小環一說,小環入木三分地說:「你爸半癱可以做半個保姆,你媽做飯、洗衣、打掃,軍隊多一個人多一份口糧錢,她又得錢又得勞力,看把她給合算的!」 探親假一個多月,張儉回廠裡上班,段裡的書記告訴他,他的入黨申請批准了,幾乎全票通過,一致認為張儉埋頭苦幹,作風樸實。張儉的性格很討巧,上上下下都能從他身上看到優點,滑頭的人發現從他那兒偷點懶很容易,他不計較,自己多做一點就是了;頑劣的人覺得他遲鈍,作弄作弄他,他沒什麼反應,擼掉他的帽子他沒火氣,自行車和他搶道撞上,他也讓你撞。他的寡言讓領導一看,就是穩重、埋頭苦幹的象徵。告訴他人黨的喜訊,他那雙看穿千里風塵的駱駝眼仍是半閉半睜,說:「我哪夠格呀。」 出了工廠大門天正下著小雨,他生了風似的蹬車。路上他碰到熟人,差點把「下班了」問成「入黨了」?入黨是樁好事,大好事。不入黨升工段長之類的好事是沒你份的。張儉不是官迷,張儉只想多掙點,一家子好活一點。 他在路上買了一瓶六角錢的白乾,比平常闊氣了一角錢。他又一順腿拐進了自由市場,都在收攤子,能買到的、他捨得買的下酒菜就是五香煮花生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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