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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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儉一點睡意也沒了,坐在床上,兩個大膝蓋頭幾乎頂住下巴。這樣徹頭徹尾的窩囊他可快瘋了,小環若再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話,他跳下床就走。 小環頭靠在牆上,點起一支煙,自得地、美味地抽起來。抽了一根煙,她長歎一聲。接著她不著邊際地說起女人都是很賤的,跟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裡,這女人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何況不止肌膚之親,還生了一窩他的孩子!她不承認她把命給了你也沒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張儉一動不動地坐著。隔壁傳來孩子半醒的哭聲,不知是大孩還是二孩。大孩和二孩越長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會弄錯:一個喂了兩遍奶糕,一個還餓著;或者一個洗兩遍澡,另一個還髒著。尤其在兩人一絲不掛的時候,只有多鶴能一眼認出兩人的差別。 小環點上第二支煙,遞給張儉。張儉沒接。自己從窗臺上摸到煙杆,裝上煙絲,點著。小環今晚如何會這樣深明大義?張儉仍保持高度警惕性。她的話從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漸漸扯到多鶴身上。多鶴是日本女人,沒錯,賭一條東海煙她也早把命化在她的男人身上了。喜愛不喜愛她的男人,另說,也無所謂。想從這男人命裡掰出自己的命,她辦不到。想跟多鶴和解,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跟她肌膚之親去。女人表面上都會推的,說不定還打兩拳、踢三腳,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她以為她真在推拒、在出氣、發洩委屈,實際上她已經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麼「對不起」、「抱歉」都管事。 張儉聽進去了。小環的話有三分道理。小環大事不糊塗。 他挨著她躺下來,頭抵著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頭上,摸摸他的頭髮。這兩年她常常有這種體恤、照料的動作,多少有點老三老四,把他當成個晚輩或者兄弟。不過這時候她擼他頭髮的動作特別讓他舒服。他睡了一個又短又沉的覺,醒來滿心澄明,好像很久沒這麼精神充沛了。 十一點鐘的時候,張儉準時出門上大夜班。他在過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磨擦的聲響把多鶴很薄的睡意攪散了。一個夜裡出去上班、為全家掙生計的男人發出的這些聲響讓女人們覺得安全極了。 多鶴躺在床上,聽這個出門掙錢養活全家的男人走到門口,鋁飯盒輕輕響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門撞著門框了,這聲音使睡眠暈暈地襲上來。 一個多月前,她從江邊礁石攀上來,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彎彎走進去,發現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開一條路,找到張儉和孩子們歇腳的那塊空地,看見大孩或二孩丟失的一隻鞋。她反身從竹林裡摸出來,每個熱鬧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圓幾公里被她走熟了,連各個公共廁所都找了幾遍。在遊客漸漸稀疏的公園裡她突然明白張儉把她帶到這麼遠的江邊來為了什麼——為了丟棄她。她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很陡的小徑石階上,離一切都遙不可及。她從小長大的代浪村那麼遠,越過代浪村,往東,是她的祖國日本。祖國也有一個代浪村,埋葬著竹內家的祖祖輩輩。祖國的代浪村太遠了,她原先在丫頭、大孩、二孩身上還能找回那個代浪村,還能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國的代浪村祖輩們的一喜一怒。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寧靜,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著大孩二孩的頭髮——那頭髮仔細看是和眉毛連成一片的,就想她父親、哥哥、弟弟借著她的孩子們還了魂,借他們小小的肉體暖著她,給她依靠。多鶴坐在那條對著長江的石徑小路上,天也遠水也遠地想,她生出的三個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現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從石徑上下來,公園已經空了。她想跟人打聽火車站,又不會說「火車站」三個字。走到一個正在收攤的茶水站,她手指頭蘸了桌面上的茶漬,寫下「火車」兩個字。茶水站的主人是個六十歲的老太太,對她又笑又搖頭,臉都羞紅了,意思是她不識字。老太太拉了一個過路人,叫他認認用茶水寫在桌面上的兩個大字。那是個拉架子車的小夥子,以為她是啞巴,拍拍他的架子車,手勢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車帶她過去。下了架子車,她的手插在連衣裙的側兜裡,手指撚著那五塊錢,不知要不要拿出來給小夥子。最後她決定不給錢,多給他幾個鞠躬。她那雙膝併攏,兩手撫腿,彎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夥子嚇著了,拉著架子車匆匆離去,又在遠處回頭,沒想到又受她一躬,這下他頭也不敢回地跑了。 她很快發現小夥子把她領到一個錯誤的地方,因為她只在紙上寫了「火車」兩個字,而沒有寫「站」,小夥子就把她放在兩條鐵路交匯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貨車通過,貨車在這裡突然減速,幾個坐在蘆葦溝邊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們向她招呼,叫喚:上來呀!上來呀!她奔跑起來,孩子們伸出四五雙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車她問: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們相互看看,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問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話一點毛病也沒有,他們卻聽不懂,信心減退下去。呼呼的大風裡,她把句子在嘴裡重新組裝,用小了一倍的聲音問:去的玉山?其中一個男孩為大家做了主,朝她點點頭。他們看上去有點掃興,用牛勁拽上來一個話也講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裝的全是西瓜。孩子們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鶴在內的七八個人的屋頂和鋪蓋。這時多鶴才明白火車為什麼到了那一段減速:它剛剛通過了一段被雨水衝垮正在修復的路段。多鶴伏臥在西瓜上,身體左右滾動,從油布縫隙看見修路工地燈火通明。張儉在早晨看著她時想幹什麼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體。他伏在陽臺欄杆上抽煙,她在他身後打開窗子,他就是不回頭。她看他什麼時候回頭。終於不行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隔著兩米的距離,嘴唇已經親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後一次。 多鶴竟讓輕輕滾動的西瓜給晃睡著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裡去了。回過頭,七八個孩子全不見了,不少西瓜隨他們一塊下了車。火車紮在無盡的黑夜裡,往更深的夜色裡躦著,她不知道時間、地點。但她知道,什麼都幫了張儉的忙,讓他得逞了,讓他分開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國、代浪村、死去的每一個竹內家的骨血終於被分開了。 西瓜車在毒太陽裡開開停停,在大雨裡也開開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車,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車上。一連幾天的西瓜餐,她渾身都讓紅色、黃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風吹散的長頭髮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頭髮結成的蓑衣。她腦子裡全是呼呼的風聲,是火車和黑暗磨擦出來的聲響。那聲響灌進皮肉、血管,隨著兩行淚橫飛。她伏在一個個冰涼、滾動的西瓜上,任這些無信的、不負責的球體把她拋到左拋到右。多年前她被裝在麻袋裡,被土匪擱在奔跑的馬背上,她也不比這時更絕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紋。 那個躺在路邊生孩子的阿紋。阿紋長髮披散,臉色如蠟,嘴唇煞白,就這樣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兩條血淋淋的腿,一個還在冒熱氣的血孩子。她是走著走著就完成了分娩的。嬰兒眼看著就不動了,長長的臍帶打了好幾個彎,瓜蔓一般連著未熟的瓜。阿紋不要人們靠近,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別過來!別殺我!我一會兒就跟上!別殺我——我還沒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的手掌滿是血污,向人們一下一下地揮舞,要從她身邊過去很久人們才悟到,她那齜牙咧嘴原來是笑容。她笑著向人們討饒:「別殺了我,我還沒有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頭,一上一下地揮動,給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 嗓音撕布一樣…… 不體面的阿紋。就因為要找她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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