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一個早晨他們和中國民團遭遇了。他們不知不覺走得離一個集鎮太近,驚動了駐紮在鎮上的三百多號團丁。團丁們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槍好炮,先堵著打,再追著打。他們跑到了山梁上的松林裡,身後槍聲才漸漸稀拉。女人們都是身上同時背著、抱著孩子突圍的。多鶴背著一個三歲的女孩,正發高燒,吐一口氣就在她後脖頸上噴一小團火。女孩的母親叫千惠子,自己懷裡抱一個不足一歲的男孩。她不管子彈還會咬上他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掛著白沫。另一個女人回來拉她,她兩腳鉤住一棵樹,死命抵抗。她懷裡的孩子尖厲地哭喊,她大張的兩眼看上去是靈魂出竅後留下的空洞。就在這時,她朝懷裡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邊的人只看見她兩個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聳立了一會兒。等她直起身,那個孩子就一聲不吭了。周圍的女人們也一聲不吭,怕她似的往後退縮,看她放下斷了氣的孩子,兩手慢慢拄著樹幹把自己拖起來。

  叫千惠子的女人殺了不足一歲的小兒子之後,又朝多鶴背上背的小女兒撲過來。多鶴哭喊著:明天再殺她,再讓她活一天。多鶴到底年輕力壯,殺親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兒子跑到她身後,用樹棍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她開始還躲,還把兩個手護在頭上,慢慢她撒開手,任十來歲的男孩把她打成一個血人。

  殺嬰就是這樣起的頭。從這個時刻起,隊伍裡女人們開始把生病的和太小的嬰兒們扼死。出發的時候,發現誰家少了孩子,誰也不去打聽。做母親總得有得有失,總得保全他們能夠保全的孩子。女人們面孔呆滯,眼睛裡都有一種靜默的歇斯底里。多鶴始終不讓千惠子靠近,睡覺都把病女孩用腰帶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從母親手裡逃生的女孩竟然病癒了。多鶴把一顆野栗子糊糊喂進她嘴裡,告訴女孩,還有一天的路程,他們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問多鶴,她的臉怎麼了?她告訴女孩,這不是她原來的臉,這是塗了河裡的黑泥。為什麼?因為躲在黑臭的面具後面,她的真臉蛋別人就看不見了。女孩子告訴多鶴,她叫佐藤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縣。這是母親們督促孩子們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們遭遇到不測,孩子們好沿著這點線索追尋自己的血緣。

  那是在最終的劫難到來前,兩個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談。

  他們是在深夜啟營的。久美的母親沒有醒來。人們把千惠子的一綹頭髮割下來,系在久美身上,便出發了。

  夜色褪去,另一個白晝翻卷而來。這是秋後典型的好天,人們覺得它格外地好,因為終點站快到了。齊腰深的蒿草經了霜雪白雪白的,一望無際。人們太累了,還沒躺直就已睡熟。他們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來的馬都沒有驚醒他們。

  連槍聲都沒有立刻驚醒多鶴。她醒的時候,周圍躺著的不再是熟識的村鄰們,而是陌生的屍體。

  第一章

  檯子上擱了十多個麻袋,從輪廓一點看不出裡面裝的是人是獸。吆喝的人說要買就論斤兩,一角錢買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沒這麼便宜。斤兩是預先約好的,最重的一個口袋也不過七十斤。穿黑制服的縣保安團派了一個班維持秩序和買賣公道。小學校操場上從一早就擠滿了老鄉,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買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塊大洋,有七塊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國媳婦了,好好地弄個女鬼子回家幹什麼

  清早下了第一場雪,通向安平鎮的大路小道已經給踏黑了。還有人陸續趕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夥子,仗人多勢眾敢把臉皮一厚,大聲問:「買得不合適,保換不?」回答一律是:「不換!」「花那一大把銀子,買個不適合的咋辦?」人群中會有條嗓門喊:「有啥不適合啊?燈一黑,全一樣!」或者:「合不合適的,狗皮襪子——反正一樣!」 人們就笑。

  笑聲大了,也挺嚇人的,最靠檯子邊沿的麻袋們蠕動了幾下。

  前天保安團跟一夥鬍子接上了火,鬍子給打死幾個,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個日本黃花閨女。被逮住的一個腿掛彩的鬍子招供說,他們這回沒有為非作歹,不過是打了千把個逃難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學生們不是說「抗日不分先後」嗎?鬍子們的勝利果實是鬍子頭目兜裡半兜子的金首飾,都是從小日本屍首上摘的。後來他們子彈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團拿這些十六七歲的女鬼子不知該怎麼發落,她們個個餓得只剩一張皮一副骨架,加上一雙張著無數血口子的腳。保安團沒閒錢餘糧養活她們,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長,讓老鄉們買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條驢也不止七塊大洋。

  保安團的人不耐煩地喊道:買晚了,該買個凍死的回家了

  學校門口的人群動了動,把三個人讓進來。他們是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年輕男子。認識他們的人和旁邊的同伴說:「張站長兩口子來了!他家二孩也來了!」張站長是火車站的站長。火車站連職工帶站警帶站長一共就一個人。小火車是勃利到牡丹江鐵路上的一條支線,在安平鎮只停靠一分鐘。張站長一身綠制服在一片黑襖子裡很出眾。人們知道張站長用火車投機倒把,靠火車停靠的一分鐘又是上貨又是下貨,不時還塞上個把沒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買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話下。站長媳婦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長身後,不時停下,朝落在五步遠的二孩跺跺小腳。張站長只管這個兒子叫二孩,可誰也沒見過他家的大孩。

  張站長和二孩媽走到檯子下,朝十多個麻袋看看,叫保安團的老總幫個忙。他們指著中間一個麻袋說:「給這個扶直了,讓我看看。」

  保安團的班長說:「扶不直,你沒看麻袋不夠大嗎?」他見二孩媽還要囉嗦,便說,「別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嗎?告訴你們實話,能夠上你家鍋臺刷碗!」

  天又開始飄雪花。人們看見二孩媽跟二孩說了句什麼,二孩把臉一別。人群裡有和二孩熟識的小夥子這時吆喝起來:「二孩你不是有媳婦嗎?給咱省著吧!」

  二孩對這句話連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氣,不愛聽的話全聽不見,實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驢。二孩長了一雙駱駝眼睛,對什麼都半睜半閉,就是偶然說話,嘴唇也不張開。這時他扛著寬大的肩膀跟上來,嘴唇不動地說:「挑個口袋好的,回家還能盛糧食。」

  張站長堅持要中間的那個口袋,保安團的班長叮囑他們不准當眾打開口袋,驗貨私下裡驗去。不然一見裡頭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醜,都會弄得他們下面的買賣不好做。「七塊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長數著張站長的大洋時說。

  人們閃開一條很寬的道,看著二孩和他父親把口袋裡的日本婆子擱在扁擔中間,步子輕鬆地走出去。

  張站長這個頭帶得很好,沒等他們把口袋裝上車,兩個口袋又給人從臺上拎走了。等張站長的騾車到家時,十多個日本婆子全賣了出去。人們不再胡扯取笑:張站長一家子半點胡鬧的樣子也沒有,就是來辦一樁正經買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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