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不聽你怎麼知道沒聽頭?」我在這兒等著你哪。

  他一看,進了我的邏輯圈套,歎息地笑了一聲。

  我端起玻璃杯,呷一口冰水。它惟一的滋味就是那股辛辣的冰冷。美國大概是惟一把冰冷當做美味的國家。冰冷使完全徹底的寡淡無味變得不再寡淡無味,它給你的味覺帶來的刺激強過酸甜苦辣。

  理查呷著咖啡。他撕開一袋甜味素,倒一半在咖啡裡,又呷一口,還是提不起胃口,又撕開一隻小奶杯,將濃渾的奶油倒進咖啡。他無精打采地攪動著咖啡,今天咖啡的滋味,就是無精打采。

  我說:「我正在寫三門功課的學期終結作業,如果我現在被攆出來,我這三個作業很可能做不下去。這麼冷的天,你要我上哪兒找房子去?」

  「我不要你上哪找房子。」

  「那你要我怎麼辦?」

  「在牧師家好好呆著。他們燒暖氣不摳門兒吧?一般牧師都挺摳門兒。美國有句俗語形容人貧窮的程度:那傢伙窮得像教堂裡的耗子似的……」

  「我比教堂裡的耗子更窮。」

  理查·福茨正把咖啡端到嘴邊,這時定住了,臉從杯沿上端來看我。

  我說:「教堂裡的耗子好歹還有教堂。它們至少可以白住房子。」

  「慢著,讓我想想——」理查·福茨說:「你倒真提醒了我!」

  「什麼?」

  「我說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一個教堂!那地方專門收留中國和印度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來的留學生。那裡的房租便宜到了等於白給你住!……」他再次被他腰上的呼機打斷。他急忙摘下呼機,看一眼,兩道劍眉擰成一道。「怎麼搞的?又是托兒所!」

  「那你快去回電話吧。」我做出告辭的樣子,把圍脖往身上一搭。

  「絕對是個好主意——那教堂的側面有十來間房,一共住了三十多個各國學生。要不要我去偵察一下,給你找來他們的電話。」

  「我不能在學期結束前搬家……」

  「這不取決於你啊。」

  「可是取決於你。」

  「怎麼講?」

  「你只要保證不在我學期結束前再給牧師夫婦打電話。」

  他想了想,說:「你學期什麼時候結束?」

  「一月二十五號。」

  「別的學校都是聖誕前。」

  「要不要跟我們學校核實一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不是這意思。」他做出一個善意被曲解的受屈心痛的表情:「你看,我只是希望能更好地配合你的時間和日程安排。」

  「謝謝。非常感謝。」

  「哪兒的話。」

  「那你是答應嘍?」

  「你指那個教堂的慈善租賃?我儘快……」

  「我是指你不要再跟牧師夫婦通電話這樁事。起碼在我三份期終作業完成之前,拜託你,不要往他們那裡去任何電話。等我期終作業一完成,你可以馬上恢復對我的偵察。」

  「是調查。」

  「好的。隨便你叫它什麼。」

  「是調查。」

  「那就調查。」有什麼球區別?

  他認真考慮一會兒,點點頭。在他考慮期間,他的呼機又急叫起來。他再次看一眼上面顯示的號碼,再次鎖起眉頭。

  「好吧。我可以等到你學期結束。」

  「謝謝。」

  「不用謝。應該的嘛。」

  「也請你們不要竊聽牧師夫婦的電話。」

  理查已經起身,打算回樓上辦公室給托兒所回電。聽我追加這一句,又站住了。

  「他們跟我的案子有什麼關係?你們侵犯無辜公民的公民權益是違反你們國家憲法的。」

  「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們竊聽他倆的電話?」他有點要跟我急的意思。「我們對他們這種人毫無興趣。」

  「我相信你們毫無興趣。」你要穿越一大堆興趣,插進我的生活,搜尋一星半點兒可能會變異為你們興趣的廢話或非廢話。我已停止在牧師家和安德烈通電話。我用電話卡在學校的投幣電話先撥通號,他再到大街上找個投幣電話給我打回來。我們像販毒組織的老手一樣紀律嚴明,拘泥細節。正經話都在兩個投幣電話上講,只剩下閒扯讓FBI去竊聽。

  「那你幹嗎指控我們竊聽?!」

  他真急了。

  「別理我的指控——你們事實上有沒有竊聽?」

  「你看你還有指控的意思。」

  我頓住,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那麼好,我這就去買一個行動電話,請不要再竊聽牧師家那台電話——如果你們正在或者打算竊聽的話。」

  理查·福茨聳聳肩。他的意思是:隨你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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