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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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一下。這樣一件藝術作品離我的懂得和接受非常遙遠。我心裡一個詞也沒有,儘管我知道這樣一聲不吭對於海青很可能是個打擊。海青此刻一動不動,手裡提著挫刀,冷冷地看著我和裡昂。他的樣子像是在捍衛他的作品,又像在等待我或裡昂發出外行的評價時,及時給我們一些基本教育。但他還存有一絲僥倖;萬一我說出一兩句很到點子的讚美;或許是低毀也沒關係,只要它切中要害。而我這樣一字不吐,真要他的命。 我怎麼也得忍住頭暈眼花,再朝這些幾何晶體注目一會兒;至少再注目二十秒鐘。即使我狗屁不懂但我態度是好的,我希望理解它的誠意一目了然,這座視覺迷宮對我的吸引力,也一定足夠大,因此我才如此長久地注視它。我急促地想,要不要講實話?要不要告訴海青他的裝置藝術讓我頭暈眼花?而頭暈眼花是不是他預期的藝術感染力?是不是他存心設計的藝術效果之一?他偷眼看看裡昂。裡昂看這副作品的專注是真的;不管他喜不喜愛,他都有這個胸懷來接受它,都對它懷有敬意。 這時我發現王阿花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身上罩一件滿是油彩的解放軍舊軍裝,一定也是從海青那兒繼承來的。似乎裡昂或我一旦講出什麼對作品不敬的話,她會幫著海青一塊兒轟我們出去,或者,一旦我們的批判是在行的因而是致命的,海青受不住的話,她好上去救護他。 我「唔」了一聲,呻吟和歎息都在其中。像是一本又長又沉悶但對人的智力產生巨大挑戰的經典著作終於被我讀完,我既虛弱又滿足。 王阿花問:怎麼樣? 我又不置可否,又「唔」一聲。似乎一件大師的作品用不著我來說什麼。我說什麼都無足輕重,我即便懷有滿心的欣賞,大師也壓根兒瞧不上。 你喜歡?王阿花硬不饒我。 我繼續招架,發出更深更長一個「唔!」。 海青笑起來,說:怎麼聽上去像吃牛排? 裡昂問我:唉,你主修什麼?會計還是法律,還是企業管理? 去你媽的裡昂!海青說。 王阿花笑起來。我懵懂地看看他,又看看他。 裡昂對我說:不喜歡海青作品的人,海青就問他們是主修會計還是企業管理。他今天對你特別客氣,有次一個人看了他的作品,表現不夠好,海青問那個人:你是不是牙醫?海青劃分三教九流,牙醫是頂低檔的人等。 王阿花說:最近改了,碰到誰乏味,亂說蠢話,他就說:你肯定是電腦博士。 海青不再搭理誰,又回到他的工作臺前,接著挫那塊有機玻璃,一邊拿口哨吹坤斯·瓊斯的歌。他運挫的節奏成了這首情歌的節拍,因而它聽上去一點兒也不柔腸寸斷,成了列兵進行曲。 王阿花也很快回她的工作室去了。他們來地鐵站接裡昂和我的時候指控我們打斷了他們的做愛,顯然是海青胡扯。誰都看得出他倆的專注有多連貫。 我和裡昂從海青的工作室退了出來。裡昂告訴我,深夜兩點是他們這裡的日到中天。 他打量我一眼,問道:你困嗎? 我已經客氣不動了,但還是笑著搖搖頭。我看不出哪裡可以供我躺下。我問他:你不困嗎? 裡昂說:跟我來,看你困的。 他領著我穿過一個用巨大油畫搭出的走廊。我看見上面有日期和名字:一九八二年,海青作;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四年……走廊通向一間小屋,它的牆是繃油畫框用的白帆布。沿牆靠了一些畫作,裡昂介紹說是王阿花藝術學院時期的作品。那些畫風格一致,都是濃烈的顏料、重大的筆觸,顏料和筆觸都發著很大的脾氣;而細看進去,又發現色彩的泥濘中有朵精細的玫瑰,一隻半透明的貝殼,或一片被漚爛得只剩紗網般筋絡的白楊葉或楓樹葉,或者,一隻殘缺的蜻蜒,一隻垂死的蝴蝶,一枚鮮紅欲滴的羊角辣椒。 我突然感到我喜歡這些毫無道理的畫面。我圍著這些畫面轉了一圈,覺得那些細小殘破的生命或生命標本在這樣不切題的背景中顯得脆弱;廣漠無情的色彩洪荒中,渺小的生命被離間得那樣徹底。小而脆弱的主體在大而強暴的客觀中,像是最後的傷處,最終極的不愈,大片的麻木中,它們是殘剩的最後知覺。 它們似乎觸到了我某個隱秘的痛點,抑或快感點。但我什麼也不願表示。秘密的感覺永遠該屬秘密;秘密地發送,秘密地傳達,秘密地被接收。線路都在暗裡,一經譯成話語,全都走樣。我一旦張嘴,是不可能老老實實的。 我只對王阿花說:我很喜歡你的畫。真的。 裡昂一聽我這樣講,馬上調開臉去。似乎他不要參與哄騙王阿花這樁勾當。 她從燈下抬起年輕純潔的臉,看著我。王阿花的笑容好年輕;羞紅的笑容。她半是驚唬、半是驚喜,馬上去看裡昂,看我和他有沒有事先串通。我心裡滾過一股溫熱。我已明白,她從來沒聽到過如我剛才的真心真意的讚揚,從沒得到過像我這樣的老實巴交的喜愛。她說:謝謝、謝謝……臉越發的紅。她又一次轉頭去看裡昂,如同一個孩子在接受別人給的糖果前,去徵求長輩的意見,看看他是否允許她接受。裡昂沒注意她,他正將一隻尼龍睡袋展開,鋪在那張「皇后尺寸」的床墊上。她沒有得到裡昂的任何首肯,又轉過臉來看我。慌張羞怯地一笑。 我說:我不懂畫。 她說:其實誰也不懂。 你這些畫可以辦個畫展啊。我又說。 三年前有這個打算。 現在不打算了? 現在?她指指手裡的燈罩:現在,總得吃飯吧。她身邊已有十多個畫畢的燈罩,上面筆觸細膩,構圖巧妙,看得出她絕不純粹在混飯錢。她又說:這樣,海青可以把他的作品完成。他要參加一個新辦公樓大堂設計招標。如果他的作品被選上,我就可以搞我的創作了。她又戴上眼鏡,蘸了水彩,湊到燈下做她的畫匠去了。對於她的畫匠身份,她似乎心裡沒任何彆扭,一開始就讓自己想開了。 裡昂這時說:要是海青的作品不入選呢? 王阿花扭臉看看他。她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 裡昂說:要是不入選,讓他上街畫肖像,養活你搞一年創作。 王阿花還是不吱聲。 阿花,我早就講過,你不該浪費你的才華。 那我怎麼辦?王阿花不緊不慢地說,去賣一個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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