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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裡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對我耳語:別露出你的恐懼。

  我對他笑笑,他也對我笑笑。在凱迪拉克車廂裡,我和他中斷了對話,而對話之下的卻都在進行。瞭解在持續的無言下面飛快成熟,此刻我們相顧一笑,已熟得令人怦然心動。

  海青和王阿花進門之後就飛快消失了。裡昂把我領到一個空蕩蕩的場地,一個電爐在赤裸的水泥地面上,上面坐了口不銹鋼大鍋。整個空間的闊大把原本不小的物件弄得不成比例。我和裡昂都顯得不成比例地小。我環視周圍,看見一個冰箱,一張餐桌和四把形狀各異、新舊有別的椅子不著邊際地擱置在空曠中。裡昂招呼我坐下,交待說那把白色椅子比較牢靠,也比較舒適。他像主人一樣走向冰箱,拉開門,眼睛在裡面搜尋。冰箱沒有啟動,裡昂告訴我它即便啟動也不會比這房子本身的溫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裡翻箱搗鼓了一陣,找到兩捆蘆筍。走到遠遠的角落,消失在一塊布門簾後面。我發現在這房子內,從一處到另一處必須步行頗大的距離。從冰箱到電爐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鐘,而從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簾,就不能邁方步了,就得像裡昂剛才那樣小跑。此時從布簾後面傳出嘩嘩的水聲。聲音在光禿的牆壁與地面上飛濺,回音十分喧嘩。

  裡昂手捧著洗過的蘆筍從布簾後面複出,告訴我可以進入簾內去方便。

  我步行了頗長時間,才到達這個「寫意」的衛生間,發現只有一個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國內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個粗大的水龍頭。大概在三十年代這倉庫剛建成時它就在這裡了。我研究著水池的多用性,判斷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寬的池沿上,兩隻腳各踩住長方形的一條邊,面朝池內蹲下——一個多麼不雅的、雜技般的姿勢。

  這時裡昂遙遠地指教著我:手抓住水龍頭,抓穩了再蹲下。沒錯,姿勢很難看,不過誰也看不見你!

  我按他的教練進行每一招式,完成了動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沖洗了水池,下水道發出低回深沉的聲響,如同消化力極其強大的腸道。我系著褲子,一面任水龍頭宣洩。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間,只隔著這股水流。正如流浪漢們和海青、王阿花之間,僅是牆外野營和牆內野營的區別。

  我對著水池上方一塊鏡子理頭髮,隔著布簾大聲問裡昂:洗澡也是這裡嗎?

  裡昂大聲回答:對呀。所以海青和王阿花從來不感冒。

  我走出「洗手間」,說:冬天怎麼辦?也洗這麼冷的水?

  很多闊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嗎?在闊佬那兒,什麼自作自受都是療法。

  我徒步走到電爐旁,大鍋裡發出轟轟的響聲,如同一隻鍋爐。裡昂揭開鍋蓋,把蘆筍一根根掰斷,捨棄尾部。我照他的樣子做起來。蘆筍應該在兩星期前被吃掉,現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綠色了。我學著裡昂把擇出的蘆筍投入沸騰的大鍋。裡面是半鍋氣味豐富的湯,一些禽或獸的白骨沉沉浮浮。裡昂告訴我,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長地久湯」。不斷扔生肉、鮮蔬菜進去,鍋內永遠不枯。

  我說:這些蘆筍可不能算鮮了。

  他說:很新鮮啊——上禮拜才買的。

  我說:蘆筍應該這禮拜買,這禮拜吃。

  他說:你想吃這禮拜的新鮮蔬菜?他笑眯眯攪動稠厚的一鍋湯,接著說:那你下禮拜再來吧。

  我說:你常來這裡?

  他「嗯」了一聲。稍稍沉吟,他說和王阿花分手之後的四個月,他沒來,直到他和她見了面都滿不在乎了,他們才又密切走動起來。

  我別有用心地說:王阿花很好啊。是很好啊。

  她很漂亮。我又說。

  是很漂亮。

  也很溫柔。

  非常溫柔,並且剛強。

  他這樣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沒法打聽下去了。他用這法子截斷我對那個秘密的接近,遊擊也好,正面進攻也好。他態度很鮮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絕不會幫你忙去驅開你無論多麼大的疑惑。他轉移話題,說這個「天長地久湯」是王阿花的偉大發明。所有朋友都認為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從來不管任何人,其實誰都在她的照顧中。她從跳蚤市場買回過期的菜、肉、蛋,塞進冰箱,誰來了愛吃什麼都有,誰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樣的湯裡煮出不同的菜肴來。

  裡昂拿出兩隻青花粗瓷大碗,為我舀了一碗稀裡糊塗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聞起來十分鮮美。裡昂說:吃起來不像它看著那麼可怕。

  我壯著膽子舀一勺湯,裡昂擔憂地看著我,見我沒有什麼意外反應,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我說: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湯。

  他笑起來:得了,別誇張!

  我說:失去一個燒這麼好的湯的女朋友,你虧了。

  他假裝沒聽見。

  我想,無論我如何窮追不捨,我不可能從他那兒求到答案。他卻突然開了口。

  他說:是她蹬了我。

  為什麼?!

  因為海青比我好。說著,他憂傷地發了一瞬的愣,似乎那個分手的場面在他眼前刹那間重演,我還想問,對一個女人來說,愛和不愛一個男性,毫不取決於他好或不好;公認的好與不好,在這裡是不能應用的。但我想,對裡昂這樣一個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勸導等於廢話。

  他抬起眼睛,看著我。他在這樣看人的時候,目光變得極有力度。他說:假如半年以後,你還跟我往來,你再問我王阿花和我的事。我保證那時候回答你。

  我似乎被他的模樣嚇著了,順從地點了點頭。

  飯後已經是淩晨兩點半。裡昂領著我參觀海青的工作室。海青正在挫一塊兩英寸厚的有機玻璃,頭髮和眉眼上一層晶瑩的粉末。他看看我和裡昂,說:裡昂一定講了我作品一大堆壞話!裡昂不理會他,把我帶到一面牆前面。牆上是個金屬架子,上面貼著各種幾何形的有機玻璃,有厚有薄,高牆的距離有遠有近。一些平面被刀刻出紋路,另一些透明度柔弱,是經過挫或砂紙的打磨。裡昂伸出腳踏一下接線板的開關,安裝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若干盞燈便朝這些幾何形狀射出光來。不同的透明度對光形成了不同的反應,連同它們在牆壁上的投影,構成一個多維的、冰冷的魔幻。隨著觀看者的位置移動,這些晶體出現了新的、更新的角度,以及變幻不定的光影,直到我感到一點兒微微的頭暈眼花。

  裡昂看看我,意思是問我:怎麼樣?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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