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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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這塊地方,要說能稱得上財主的,也就是我爸。」牛旦說。 鐵梨花的心少跳一下。血親的骨肉,末了還是血親。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訴你:趙老太太去世的時候,丟了句話,要他兒子找到他的長孫。」鐵梨花心平氣和地說。 「您也聽說了?我奶奶說,趙家財產,頭一份就要留給我。您想想,咱家在洛陽、西安、鄭州的房,就是給咱一棟,那還不勝過他十個董葫蘆?」 「我可是聽說,趙家的告示一貼出來,幾百個人都跑去認親,連那四五十歲的人都想給趙元庚當兒子。」母親說。 「那有啥用?咱有證據。」兒子看著西北,目光狠狠的,充滿殷切,「媽,只要您和我一塊兒去,那啥都甭說……」 「你姥爺是咋死的,我告訴過你沒有?」 牛旦不吭氣了。他好像沒聽進去,兩眼看見的是日後的光景:三進的大院,高大的馬車…… 「你姥爺是叫趙元庚害死的。」 「媽,咱總不能讓那幾百個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領我奶奶給我的那份財產吧?」 梨花也變得狠狠的,說:「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撫摸著兒子的臉頰。 「媽您這手老冷啊!」 「去刮刮臉吧。」 「您答應了?」 「答應啥?」 「帶我去趙家?」 母親淡淡-笑:「是趙家的骨血,愁啥哩?」 鐵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門口,正在聽學生讀課文的柳天賜馬上感覺到了,朝她微微轉過臉,判斷出是她站在門口,笑了笑。他的臉迎著南邊進來的太陽,幾乎全白的頭髮和塌陷的腮幫都被那笑裡的明朗和純淨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賜。 等學生們吃罷晌午飯的時候,天賜回到自己的窯院裡,在過洞就喊:「梨花!梨花!」 鐵梨花心裡想:他也把這名兒叫得這麼順口,看來那個徐鳳志真的死了。 「太陽好,給你把被子曬曬!」梨花說,一邊用根樹杈「劈劈叭叭」抽打著棉被,這樣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來給我曬被子呀?」天賜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說我來幹啥?」 「來給鳳兒提親。」 「我給我自個兒提親,中不中?」她說得一本正經。 「你不是早定了親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這人一心都在他學生身上,對她這一陣的經歷沒什麼察覺。這一陣她心裡經過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皺的臉、滿頭的白髮還老。 「柳家該退親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聽出她口氣的陰鬱。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間橫著棉被、褥墊、麥秸墊。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看」著她。這雙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從此再沒看見過髒東西,因此反倒明澈見底。 「我尋思著……」他話剛說一半,發現梨花轉身進了堂屋。他跟著進去,手裡的竹竿急急匆匆地點著地面,那竹竿遠比他的臉不安。 「我尋思著呀,既然你打聽出來,栓兒已經不在了,咱還是讓兩個孩子早點成親吧。」 「這麼急,村裡人不笑話?鳳兒連孝都沒服。誰知她守寡了?」 「咱不張揚,喜事辦簡單些……」 「我給我自己提親,你們柳家應不應?」 「我這是說正題兒呢。」 「我和你在扯偏題?」 「咱們倆還提啥親啊?都是一頭白頭發的人了,你思我愛,自個兒心裡明白,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們都沒嫁沒娶,咱們老漢老婆先吹打起來,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著!咱們搬走!搬到沒人認識咱的地方去!」 「你今兒是咋了?」他上來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學校剛辦起來……」他覺得她手冰冷,趕緊握在自己兩個掌心裡。 「到哪兒你找不著孩子辦學?我還有幾件首飾,能值點錢。搬到一個乾淨地方,咱從頭來。」她頭頂抵住他下巴,懇求地說。 「啥叫乾淨地方?」 鐵梨花不說話了。她心裡回答天賜:乾淨地方就是沒盜墓這髒行當的地方,就是沒有洛陽鏟的地方。 「是不是……趙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幹啥?」她把手抽回來。 「學生的父母有那舌頭長的……」 「說啥了?」 「說趙元庚還挺念舊情,二十來年,就是忘不了那個五奶奶,這一陣找她找得緊……我也沒想到,那麼個五毒俱全的東西,還有點真情。」 「你刺探我呢?」鐵梨花挑釁起來。 柳天賜沉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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