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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去照應照應他,」梨花對柳鳳說,「他小時就這樣,新紅薯起上來,他就吃胖了。」

  其實她知道他是在哪裡吃胖的。賭場老闆夜裡白白供賭爺們吃:蜜三刀、薩其瑪、棗泥酥,愛吃多少吃多少。

  夜裡她聽見更夫敲二更。這是她抽了六鍋煙之後。牛旦的屋門冒出一聲板胡調。她踢開棉被下到床下,兩腳准准插在早就擺好的鞋裡。

  外頭白白的一地月光。火車在幾十裡外的叫聲聽著也不遠。牛旦出了大門,向西一拐。那條小道筆直插進平坦的麥地,麥地中偶爾有些墳頭,這裡那裡站著上百歲的柿樹。這兒的山老、地老、土老,土下的屍骨、物什也老。人心也老。

  梨花想著這些無邊際的念頭,跟在牛旦後面,從小道上了大道。說是大道,不過能過一輛騾車。車輪軋下五寸深的車轍,裡面的水結了層薄冰,月光一照,滿路都是鏡子。他走得不快不慢,腳不擇路,是泥是水都趟。母親和兒子的距離拉近了些。她怕他摔倒。這時摔倒會摔得很重,也會摔得靈魂出竅。據說夢遊的人突然給弄醒魂魄會飛出去,那就沒命了。

  牛旦到了盜聖廟前,筆直地打了個彎,從兩扇僅開了一尺半的廟門走進去。走偏一點,都會撞在山門上。這是他走得太熟的路:有空就來修修案子,上上油漆。最近鐵梨花發現半扇讓蟲蛀爛的窗子也修好了,換了一根木條,油得血紅。

  母親悄聲跟進廟門,站在那根漆味很濃的柱子後面。兒子跪了下來,雙手合十。他五體投地膜拜的時候,她抓了一把香灰,灑在廟門口。

  離開盜聖廟之後,鐵梨花幾乎是緊跟在兒子身後回家的。這天夜裡很安靜,一聲槍響也沒有。

  清早她起床梳頭,站在院子裡一遍一遍地梳著她的長頭髮。頭髮還是那麼沉甸甸的。生牛旦之後得了一場病,也不知什麼怪病,發燒燒得頭髮掉了一半。她那時以為她會頂著剩下的半頭頭髮過一輩子了,可第二年掉了的頭髮就長回來了,長得惡狠狠的,比原先還茂盛。生牛旦的日子,像是上輩子的事。

  她正梳頭,聽見牛旦起來了。不久她聽他叫道:「媽!媽!……」

  「咋了?」

  「我的鞋呢?」

  「噢,我給你拎出來了。上頭盡是泥!」說著她把靠著牆根立著的兩隻鞋提起來,走過去,推開牛旦的門,「那,你看,踩成泥團兒了。」

  牛旦接過鞋,迷迷糊糊的臉馬上醒了。「咋踩這麼多泥呢?昨晚還乾乾淨淨的……」

  「問你呀。」

  「我沒出去……沒去賭場。」

  「我沒說你去了。」

  母親笑笑,手指點在那鞋尖上灰白的粉面兒:「這是啥?看著咋像香灰?」

  牛旦用手指撚起一點灰白的東西:「是香灰。」他把兩眼瞪向母親。

  「會是香灰?不會。」母親說。

  他求救地看著母親的臉,希望母親「撲哧」一笑,說「逗你玩!」可母親也看著他。

  「看我弄啥?」母親又笑笑。「你自己不知道我會知道?看看咱家的雞呢?昨天放出籠子,沒多久就都瘟了。要不我說這一陣邪氣重陰氣深,我自己做的事全不記得:把狗食擱在雞籠里弄啥?把雞全吃死了。」

  「您……您咋把柳叔家的狗食盆拿咱家來了?」牛旦跺跺腳。

  「我不拿過來,不就把黑子吃死了?你不是在柳叔家的這個盆裡拌了食嗎?」母親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長頭髮。頭髮黑黑的掩了她整個上半身。

  「……拌啥食兒?我有好幾天沒去柳叔那兒了。」

  「那事用不著你去。找個學生去就行了。學生都是窮娃子,沒見過一塊大洋那麼大的錢。」母親不緊不慢地說。

  牛旦只是喘氣,越喘氣越粗。

  「我恨那黑狗!」他突然發作起來:「它根本不是俺們原先的黑子!它一見我和柳鳳親,就咬我!毒死它便宜了它,該活剝它的皮,抽它的筋……」

  「我知道,孩子。」

  梨花把梳子叼在嘴上,雙手攏髮髻,尖尖的下巴往廚房牆上的黑狗皮一指。牛旦抽一口氣,趕緊把眼睛轉向別處。

  「我就不信它是俺們的黑子!……它是鬼變的畜生,會挑撥、吃醋哩……老公狗作怪,對它女主人動了邪念了!它肯定不是黑子,就是跑來冒名頂替黑子的野狗。沒准還有點狼的血脈!我就是恨它!」牛旦咬牙切齒,好些天沒刮的絡腮胡都乍起刺來。

  「我知道。」母親綁好髮髻,淡淡地笑著,淡淡地拍拍肩上的頭皮屑、碎頭髮。

  「那您啥意思?怨我謀它的狗命?!算它狗命大……」

  「我想問問,你謀害這狗東西的狗命,究竟是嫌它老礙著你和柳鳳的好事啊?還是嫌它冒名頂替原先的黑子?」

  牛旦給問住了。

  「反正我恨它。」他賭氣似的說,憨小子的勁又上來了。這副憨小子勁讓母親疼愛至極。她不吭聲地走到兒子面前,把兒子抱著。

  「媽想請個媒人,到柳叔家去,給鳳兒提個親。」

  牛旦慢慢從母親懷抱裡脫了身。

  「看你的樣兒!啥事那麼愁人?……擔心娶鳳兒沒錢?錢你甭愁,我給你預備了。」

  「我不愁錢。」

  「喲,董村頂大的財主董葫蘆還愁錢呢。這個世上多大的老財都沒有說他不愁錢的。你咋就不愁錢了?」母親逗兒子。

  「媽,董村的財主也叫有錢?就他那三進院子,賣賣,在洛陽鄭州也就夠買個雞窩。等我在洛陽、西安置下三進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鐵梨花淚汪汪地看著他。她想,那是他醉時說的話呀。看來他醉得太沉,醒不來了。

  「媽您咋了?」

  鐵梨花呆呆地,任淚水流下來。

  牛旦伸出憨憨的大巴掌,沒頭沒腦地抹著母親的腮、下巴。

  「別擦。我這是……我聽著,心裡頭美哩。」

  「您不信?」

  「信不信我心裡都美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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