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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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合歡邊走邊拿一個金光閃閃的打火機點煙。他似乎突然決定拐向小潘兒這邊。他問她昨晚睡得可香,她說香什麼香,覺睡顛倒了,白天把覺睡光了。她已和他很熟的樣子,嘟起嘴說,你們這裡看著倒怪乾淨,夜裡跑來個大耗子,有一尺多長!劉合歡說,有沒有看到我們養的豬?豬跟耗子差不多大。這地方豬都有高原反應,長不大,耗子沒高原反應,一夜能嗑掉我半麻袋花生,連幹辣子都啃,你說它能不長得跟豬崽子似的。小潘兒眼睛往遠處瞄一下,姿態出現些羞澀,對劉合歡說:別個都在看你!劉合歡笑道:我有啥看頭?看你!小潘兒嘴更嘟了,說:我不要他們看!劉合歡更是笑得一嘴白牙:好好好,不是看你,是看我們倆。小潘兒臉紅了,劉合歡想,這回是真羞了。她光羞不風騷時立刻顯得年歲小了許多。她說:那你還不快走!他說,咦,有什麼好走的,青天大白日,不興講幾句話?他真的覺得自己和她挺熟,並且是那種有心有意突飛猛進的熟。雖說整個交往也就是籃球場上一段閒扯,再加上看電視劇時的另一段閒扯。後面那一段他大致弄清了她的底細:她從青海那邊過來,跟一群放蜂的人回內地,結果她搭錯了車。她本來是托親戚在青海找了份工作,很快發現那工作不適合她。他認為他對她瞭解得差不多了,二十來歲的女人,憑了點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天涯海角地瞎逛,總有逛得體無完膚的那天。那天她就會踏實下來找個人。找個像他劉合歡這樣的實惠男人。小潘兒往下擼著挽到胳膊肘的毛衣袖口,問他:你們站長多大了?他答多大多大,她說:人不大脾氣不小。他說:大材小用了嘛。她聽懂了他話裡的腔調,斜起眼問他:你是不是也大材小用啦?他笑:我?我是鄉巴佬重用。她似信非信,又問他:你們站長也是四川人吧?他嘻皮笑臉:要不要我介紹介紹,你倆認個老鄉,她說:要你介紹!他的嬉笑有點僵了,說:這兵站有十九個四川兵,多幾個老鄉怕啥?她說:高攀不起!劉合歡感到她說這句話的怨憤是真的。不止怨憤,甚至是悲哀的。多日後他回想到此刻,才懂得她的悲哀緣於何處。那時他才為她的悲哀而悲哀,才為她那樣無望的悲哀而心痛。而這一刻他卻對她突至的這股悲哀困惑。他想,這以姿色南征北戰的小女人難道要征服乳臭未乾、一身雞骨頭的站長?反過來想,就憑你,就想打我們清俊斯文的學生長官的主意?他在這時看見她清澈見底的眼睛迷蒙了一瞬,那種一文不值的浪漫。少女的白日夢。原來這實惠的小女人也有瞬間的不實惠。他感到心裡的一點不舒服。其實他心底是清楚的,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金鑒這樣對女人徹底無知的男孩是絕大多數少女白日夢的誘因。 劉合歡告辭了,她卻叫住他,問他有沒有針線。他有些得意,她畢竟不是那種長久沉溺在白日夢裡的傻女學生,她明白過來了。她眼裡有了種輕微的招惹,或說挑逗。她現實起來,明白他對於她是將有無限好處,可以無限倚傍、無限榨取的男人,他的成熟和世故將使他們無論長或短的交往充滿實惠。他接受那挑逗:有啊!他其實跑到小回子那裡翻出一個針線包來,小回子說他把他抽屜翻亂了。他在大男孩頭上擼一把,說:像你這麼整齊沒女人會尿你的;女人在你這兒不就沒啥事做了嗎?他問小回子有沒有剪刀,小回子說我正給站長寫文件呢你搗什麼亂,同時他扔了把折疊剪刀給劉合歡,然後瞪大眼珠看劉司務長把天藍襯衫領口的鈕扣剪下來。他當然不會想到詭計多端的劉合歡玩的是什麼花招。 劉合歡回到院子裡,小潘兒已不在那兒。他猶豫一下,轉頭跑到那間小客房門口。門虛掩著,他叩兩下,小潘兒應了一聲,拉開門。他說:你不是要針線?她在猶豫是不是放他進來。她眼睛一垂,放他進去了。他說這屋太暗,天陰的時候跟個山洞似的。她笑笑說:不花錢住店,將就吧。他說:我襯衫上掉了個扣子,裝在口袋裡幾天了。她朝他嘴一撇,把樂意做成不樂意:好嘛,把它拿來我幫你釘嘛。他說:就這件。她看他指著身上的新意未退的天藍襯衫,狡黠地笑笑。他一點都不為她的猜透而窘,說:我去脫下來?他這個試探相當露骨,並且他認為它將使她和他邁入另一個交往局面。到他這歲數,男女間已不必有那麼多過場了。他認定這女子也一定不需太多過場。她果然歎口氣說:算了,就在你身上縫吧。那一口歎息有些唬人,很沉重甚至有些疼痛似的。一個女人不得不做某個重大犧牲似的。他有點不忍,心裡起來一股溫熱,不是愛情恐怕也離得不遠了。她與他只有半尺距離了,故意凶起嗓門叫他莫亂動,針戳了她可不負責。他說他絕不動,戳著也不動。她給逗得一笑。即便這笑也沒減輕她的緊張。他嗅著她身上一股帶濕意的氣味,一種甜絲絲、奶兮兮的面霜或香皂的氣味。他才明白從昨天開始兵站空氣裡的那絲異樣氣息由哪裡來的。來自這具女體。她的呼吸小風般柔軟,卻掩不住那一點慌亂。他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來。他原來也不如自己想像得泰然。他為給她行方便,把頭昂起,垂下眼皮見她手指順著線理到頭,然後腕子一旋,在尾端打了個疙瘩。她是個靈巧和快當的女人,會是個好女人。他想著便說:你有哥哥嗎?只有兩個堂哥哥,一個是當空軍的。空軍危險喲。有啥子危險?他回來還不是好好的,當他的鎮長,娃娃都多大了。他能看到她頭頂上一層燙焦的發梢,似乎這都增添了她的女性滋味。滋味是很好的,他身體深處冒起一股衝動,卻不知究竟衝動著要做什麼。他和她暖乎乎、十分軟和的體溫湊得這麼近了,他希望她這時抬頭看他一眼。只要她那一眼,只要他能將那一眼挽留住,他便知道這股衝勁該用去做什麼。她就不來看他,任他和她之間的壓力持續上漲。她一針紮下去,突然雀兒一樣「嗽嗽嗽」地笑起來。她說,忘了忘了,好重要個事! 劉合歡想,你用這個法子來緩解壓力。有一點點掃興,似乎好不容易築上去的某個實體,塌散下來。他問什麼重要事情給忘了。她四處看看,問他有沒有稻草。他懂不了她,說他有近十年沒見過稻草了。她把兩手往他肩上一捺,要他坐下。他心想,好哇,可是你先碰了我。她從門後的掃帚上折下一根帚穗,又拉起自己毛衣下擺將它細細擦拭幾下,說:沒稻草這個也差不多要得。她將笤帚穗兒遞到他嘴邊,說:咬著。他說你別作弄我,這是啥意思?她說這你都不懂?在你身上動針線,你就要含一根稻草。他問為什麼?她嘟起嘴唇,眼睛斜著他,樣子風騷到了極點卻也孩子氣到了極點。她說:你家有沒有老人?他說:沒老人哪來的我?那你回去問問他們,為啥子我要你咬根稻草——你要不咬,二天別個丟了東西,丟了錢啊啥子,賴你愉的。錢?我在這裡什麼權沒有就有財權,什麼錢不經我同意,誰都別想動。他想,她是個明白女人,明白女人會懂得這個權比站長那兩聲「立正稍息向右看齊」,比他那點看上去又調兵又遣將的權力好得太多了。她一定聽懂了他,開始動心了,沉默得滿腦子打算。他嘴一張,將那根不乾不淨的笤帚穗銜在齒尖。他要她感到他的順從,他對她這個迷信小遊戲的配合是因為他以後在小事上會由她作主。他同時認為自己可笑,怎麼會閃現「以後」這樣隆重的詞。針線悠悠地走著,她像不經意地問:軍人都沒有女朋友嗎?他也像不經意地說:金鑒在軍校時有一個,後來他分配到這山溝來,恐怕吹了。她說,你怎麼知道人家吹了?哪個大城市女孩跟他到這來?要是你,你也不來。你怎麼知道我不來?!你願意嫁到這來?我去給你跟站長扯個皮條怎麼樣?再說我拿針紮你啦?紮!咱動一動是孫子!討厭!她把它說成「討——厭」,標標準准的撒嬌,打情罵俏了。這時劉合歡坐在床沿上,小潘兒站著,微向他佝著身。她臉頰粉紅柔細,向他埋了下來。他不知她要幹什麼,心狂喜地停止了跳動。她只是把嘴湊到他下巴下咬斷了線頭。他笑著說:唬我一身汗!唬什麼?我咬你啊?他笑而不語。她說:明天又剪掉個扣子叫我來縫嘛。他說:我什麼時候剪扣子啦?兩人都動了些羞惱。鬥嘴時她的潑辣真是好看,胸脯腆得高高的,臉往下壓,壓出了個小小的雙下巴。你沒剪?剛才拽下的線頭都是齊刷刷的,以為你能把我哄得到。她做出惡毒的一個冷笑,他做出皮很厚的樣子。女人識破男人的主動追求,男人沒什麼太掛不住臉的。他已明白她對於這類非正面的調情、以鬥嘴為幌子的調情非常適應並在行之極。這無疑是個村姑了。劉合歡想,九年裡生活欠他的快樂這一刻全補給了他。他同時還想,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小村姑。劉合歡是那種不相信愛情的人。只要有如此濃厚的喜歡,他便想同這個女子走著瞧了,他一整天都在想她綢子樣的臉,綢子一樣在他下巴上一擦而過的臉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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