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十六


  早飯前金鑒集合了全站二十二個兵。他操著軍校學生的步子,走到隊伍前。他似乎尚未過渡完少年時期,哪裡都單單薄薄。他眼睛在壓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個人從左掃到右,再從右掃到左。劉合歡心想,又來這套了:有事沒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這個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個軍事車馬大店,軍校的架式給誰看?說不定也是給昨天來的年輕女人看的。金鑒單薄的身板挺得電線杆般的直,帽檐陰影外的臉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認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著,用著一股力,表示他這段沉默是在挑每個人的刺,而每個人都讓他不滿意。他指著一個兵說他的領口風紀扣沒系,又指著另一個兵,叫他出列給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個立正的規格:伸著下巴送著髖骨駝著個背,哪裡是個兵,活活是個剛鋤完二畝地的老農。二十來個兵於是笑起來。那個被叫出列的兵大聲說:報告站長,我們村的老農現在都不鋤地了。金鑒問:鋤什麼?兵一本正經回答:地賣給漢奸,漢奸和省政府勾結,在我們村蓋了一個大遊樂場。金鑒並不提高嗓門,斥問:什麼漢奸?!報告站長,我們村的老農把國外回來的傢伙都叫漢奸,他們裡應外合,一頭勾結日本鬼子美國鬼子,一頭勾結政府裡的貪官污吏,不是漢奸是什麼東西?金鑒自己也繃不住了,向下撇的兩個嘴角躍動起來。他帶著笑腔厲聲道:胡說八道。那兵又說:是我們村的老農胡說八道。不信站長去我們村看看,那個大遊樂場盡是政府領來的人吃喝嫖賭。金鑒說:行了,住嘴。他冷眼看著兵們從大笑到小笑,終於由於他的冷眼很快靜下來。金鑒接著發難,他叫出三個兵來,請他們摘下帽子給大家看,這麼長的頭髮是否打算在這兵站組織披頭士樂隊。一個長髮兵說:報告站長,正在練吉他。隊列裡有個兵插嘴:報告站長,他在廁所裡吊嗓子!……金鑒不理會兵們又一潮的笑聲,說:立刻剃了去。另一個長髮兵說:那劉司務長賴不剃?劉合歡沉著地微笑,看著金鑒。他明白金鑒從不當眾修理自己,私下對他也敬而遠之。金鑒果然說:你也帶個「長」嗎?你跟劉司務長一樣,也在這兒駐守了九年?嘿,站長,革命不分先後嘛!金鑒突然變臉,誰在多嘴?!……

  隊伍刹那間靜了。各種表情也立刻除淨。只有站在第二排隊末的劉合歡眼睛仍眯縫著,兩彎老輩人似的慈祥微笑。他覺得這位「青腚」〖ZW(〗喻站長的年輕,連屁股上的胎兒青記都還未褪。〖ZW)〗站長好笑,一清早的下馬威其實是給小潘兒欣賞的。就像所有年輕兵娃子,其實都是在給小潘兒耍把式。大家都知道她就在鍋爐房洗衣服,不時還伸出半截身子往這邊瞅一眼,抿嘴笑笑。劉合歡認為所有人都挺可笑,沒一個敢像他自己這樣大大方方接近她的。這樣想,他看著金鑒的兩彎笑眼便越發慈祥起來。金鑒嫌惡地回敬他一眼,他在年輕軍校畢業生眼裡是個一身油氣、胸無大志的人,這點劉合歡很清楚,但一點都不覺得冤枉,一點也不惱。像金鑒這樣有野心又被窩在這種小兵站讓野心在一天天窩囊中磨滅,那才是真的冤透了。年輕站長大軍事家的野心使他連對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孩都拿不出像樣的姿態,這使劉合歡越發像看著晚輩那樣,看清秀單薄的站長繼續發虎威。「都知道站裡暫時來了個女客人,」金鑒說,「要格外注意軍容風紀,尤其是平常那些髒字滿嘴的,好好清理清理口腔……」金鑒滿心以為自己在此賣了個俏皮,卻沒一個人笑。他看一眼劉合歡,井讓兵們留意到他目光在劉司務長那裡頗有意味地逗留了一會兒。他說大家要相互監督,爭取一個髒字都不說,給這個留宿的女客人留個好印象。劉合歡又拿眼睛對年輕的站長說:站長,又錯啦,一個髒字都不說的男人最讓女人沒勁啦——一個髒字都不說還算爺們嗎?金鑒拒絕和劉合歡溝通,把眼睛轉回來,接著訓導。他說既然來了女客人;既然公路三五天內通不了,她也就走不了,小回子你負責把浴室門上掛個木牌:一面寫「男」一面寫「女」,該什麼性別是什麼性別,都給我看清楚再往裡竄。聽清楚沒有?二十來張嘴吼道:清楚了。金鑒露出一點過了官痞癮的舒服。劉合歡馬上將這神情牢牢捉住。他叫道:報告站長!金鑒並不看他,全神貫注防備這年歲最大的軍人如何拆他的台:「說!」劉合歡笑道:「這是雙方面的事,咱是不是請人家女方也來站站隊,聽聽您的指示?」

  小潘兒此時正端著一盆洗淨、擰成一個個卷子的衣服出來,整個人新鮮粉嫩,輕輕冒一層熱氣,聽劉合歡的話她更像是走起了舞臺步子,又是被逼迫的,雖然別過面孔,隊伍還是看見了她肩頭、胸脯、腰肢的忸怩與興奮。

  金鑒喊一聲「立正」,嗓音是軍事指揮員慣有的那副破鑼嗓音。士兵們想,站長自己也夠走樣的:向來低調文雅的態度也丟了。

  看來偶爾來個女人很好,讓這心灰意懶、沒精打采的日子好混些。劉合歡這樣想著,向小潘兒遞了個磊落的笑臉。

  金鑒說:「聽著,這位女客人哪裡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戰士宿舍。」

  劉合歡問:「那軍官宿舍呢?」

  金鑒頓了一下:「也不行,凡是男同志宿舍,都不行。」

  一個兵嘀咕:「怕她探聽『軍事秘密』吧?」

  「你姐姐來,也不允許進。」金鑒說:「明白沒有?!」

  ——「明白了!」

  聲音響得把正晾衣服的小潘兒震住了。她抬頭看看隊伍和隊伍前筆挺的金鑒,脖子縮一下,意思是當兵的當官的倒是像模像樣的。隊伍解散後,兵們拿了掃帚、抹布出來,掃了漫天塵土,再由另一些人把落在窗玻璃上的塵土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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