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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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在商量什麼。商量什麼呢?巧巧聽了一會兒,聽不清。兄弟倆一直在遞著眼色、竊竊私語,原來在算計她,細細地分享她,一點都不把她浪費。他們當然有得商量,這份豔福往後再如何分享下去。巧巧想起兩天前收到的安玲的相片,安玲戴著墨鏡穿著短褲成了個真正的深圳女工。相片是媽從安玲媽那裡借來的,要巧巧看完再寄回去。聽說小梅也嫁了人,也嫁得像巧巧一樣「好」。三人中只有塌鼻子扁臉的安玲真的上了流水線,實現了一天掙十四小時工錢的夢想。巧巧已躺得筋疲力盡,她想翻翻身,硌到一件硬器。菜刀在她身子下已悟暖了。這是一把比一般菜刀尺寸大很多的刀。巧巧剛到這裡就發現,所有廚具都像大宏一樣大得可怖,大得蠢氣。她起身,穿上件毛衣。事後她會奇怪:那個時刻怎麼還怕受涼,還曉得套件毛衣。又扯過一條長褲,將兩腳踢進褲腿。事後她也覺得不可思議,那種關頭還顧及羞恥,還不願只穿條粉紅內褲沖出去。她沒有理會兩眼一抹黑的暈眩和隨即灌入她四肢的虛軟,事後她一樣的詫異非常,當時怎麼撐得動身體邁得出步子。她把提刀的手背在身後,邁著如往常的輕快步伐走進廚房。屋內陳設正在變動中,所有家具都被挪了位。大宏正搬著一個木箱,就是盛被褥那個大的。若沒有他那樣的身高和臂力是不可能搬動它的。他抬眼,看巧巧翠綠毛衣淺灰長褲,臉是蒼白的臉,卻沒了那股惡狠狠了。他並沒預期她的出現,雙眉一提,幾乎喜出望外。這神情頓時讓巧巧認出他來了,怪不得她一見到他就覺得他眼熟。延河旅社的第一夜,她在走廊上碰見的那個猿人般的大漢。原來全在這兒等著我呢,巧巧想。原來他那時就相中了她的輕信,她的無知無畏,她的一汪水的青春。她背在身後的菜刀從一側切入她自己的視野,隨後她整個視野成了一片紅色的渾沌。二宏此時從門外進來,懷裡抱著一個大紙箱,他的傻臉不得不高高仰著,以使下巴與手之間的空間足以盛下紙箱。他怪樣地掃過架在紙箱上的下巴,看見了巧巧,像頭次那樣歡叫起來:巧巧!巧巧!叫得如揭短,如冒犯,如尋開心。他的視線被大紙箱阻隔,一時看不見正在巨大血泊裡抽搐的大宏,他只覺得在他眼裡一向潔白如雪的巧巧臉更白了,不是人的白法。他覺得巧巧今天的面孔有些古怪。當然他腦子裡是沒有「猙獰」這形容詞的。他趟著他哥哥的血從巧巧面前走過去,繼續歡叫著:巧巧!巧巧咱買了電視……他感到冷颼颼一片東西截斷了他的歡樂。他轉過正汩泊流血的脖子,看著這個給了他三個月美妙溫暖的女子。他看著這女子奇怪地高大起來,他與這遠方來的美麗女子之間的空間關係變得非常、非常奇怪——二宏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同地平線平行,而這女子正垂直於地平線。然後這女子退出了二宏越來越小的視野,沒有了。再有就是藍幽幽的夜色給陣陣的風刮進門來。 這樣一個小女人突然冒出鍋爐房霧騰騰的昏黯,粉粉的一條兒。「哪個?!」她問著,在大鍋爐後面不見了。 倒問我「哪個」,金鑒想。我是這個兵站的站長。他沒有吼回去:「你是哪個?!」多少有些理屈。年輕的站長不是看清了,面是知覺了那一條兒粉色是什麼。每個男人在男孩子時期早就在夢裡把它溫習熟了。不管怎樣,是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說沒看清也好,你說它撞進我眼裡也好,怎麼也算不上絕對無辜。 「莫慌,呵?一下下兒,呵?……」她小調兒似的乞求從鍋爐後面出來。聽得見抖衣服、開關塑料袋慌成一片的響。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鑒當然不能走,他背轉身子等。軍事重地鬼裡鬼氣出現個女人,他當然要問清楚。他到這個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飯廳那張女明星巨大一個臉印成的年曆是他惟一看清楚的女人。偶爾有在兵站吃飯進藏探親的女人們,都是臃腫的一大團,羽絨服或棉大衣上一絲女性輪廓都不見的。 真的一個女人。她左手挽著濕發,右手提一個大塑料袋,裸著的腳趿著泥汙的高跟皮鞋,皮鞋顏色像是深紅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水,此時是精疲力盡卻又頑韌不衰的樣子。女人有二十多歲,二十一二歲,金鑒判斷著,大概還算不難看,他對女性美或醜的鑒別已不敏銳,招架女人也沒了功夫。原來也沒有過多大功夫。這個年輕女子不太敢看金鑒,垂著毛茸茸的眼簾,笑容的吃力使她腮上兩個酒窩越發的深。她是害怕他的,卻也有一點兒興奮。她認不得他肩上兩塊紅牌是什麼軍階,只知道有那兩塊牌牌是官兒。 金鑒問誰帶她到這兒來的。他講話一向打不開嗓門,但那份不動聲色,還有頗重的書卷氣給他一種奇特的威嚴。人們並不是馬上看出他其實在模仿著誰,模仿他自己在四年軍校生活中心裡樹起的一個現代化的、冷面而機智的軍官形象。這形象是基於外國電影、戰爭小說,以及軍校某幾位氣質不壞的教員,再添加他自己的理想化想像,七拼八湊出來的。他已意識到,這一切在這二十多人的小兵站裡純粹是浪費。 「莫得哪個帶我來。」女子說,「我跟著學放蜂,不曉得咋個就丟了。我們一路的有十多個人呢!」她拿把鮮綠的塑料梳子梳著濕淋淋的頭髮。在一個高中生似的軍官冷淡的眼睛前面,她得不斷找出事來使她手腳忙碌。不然她經不住他這樣微微反感地打量和詢問的。 金鑒看見她身上一件毛衣嫌窄,胸口的編織花紋給撐得變了形。「放蜂?」他問。這個來頭不十分使他信服,他立刻讓她知道這一點。 「啊,蜂子,采蜜的。」她飛快看金鑒一眼,笑一下。她不懂他的話應該這麼聽:到這個海拔四千多米的山窩裡放哪家的蜂?花都沒有三兩朵。「我搭了車攆他們,不曉得咋個搭到這兒來了。一下下兒天亮了,我就走。」 金鑒覺得這川北人的「一下下兒」挺悅耳。它和他的重慶北郊人的「一下下兒」有著微妙不同。川北人放蜂放到這裡小半輩子也放掉了。這裡靠金沙江上游,離青海不遠,公路地圖上幾乎找不到,要到軍用地圖上找。往前往後都是山,這座小兵站的存在目的只是供應運輸部隊白天的餐飲,偶爾才有受了天氣或路況影響而被堵攔下來、不得不在此過夜的車。他告訴她這個季節車很少,雨季來了。他的意思是,天亮了你也沒法走的,你看看你給我找的這個麻煩。他想她大概是昨天傍晚搭車到達此地的,不知在哪裡混了一宿。他不再去看她,拿兩隻暖瓶去接開水。他瞥見地上有個尼龍旅行包,灰塵濛濛,拉鍊敞開著,裡面萬紫千紅亂七八糟。她窈窕的豐腴,美麗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條兒時就給他看到眼裡了。他覺得一點兒噁心和心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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