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十二


  巧巧睡得快沉到底時大宏回來了。他直接就上到她身上。她懶得去管他,接著睡自己的覺。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徹底扔給了他。但不時出現的幾絲疼痛使她的睡眠開始斷裂。她口齒不清地抱怨一句:你是狗啊,怎麼咬起來了?過會兒她口齒清楚了些,又罵:我又不是爐子,你亂捅啥子?!終於結了尾,她狠狠抽出身轉向牆臥著。疼痛卻不退去,一點點把她的困意醉意弄碎了。巧巧惱火起來,伸手一拉燈繩。灰白的日光燈下,她身邊並沒有大宏。巧巧看看自己,當內衣穿的舊襯衫被撕開了懷襟,兩個鈕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處火灼一樣,一些被咬噬的紅痕。粉紅內褲落在地上,竟有淺淡的血流在床單上。她尚在小月子中,大宏清清楚楚知道這一點。她叫了兩聲大宏,空寂中她的叫聲起著輕微的回音。她再次檢查自己遍體的傷,漸漸感覺到那具身體,那一系列動作的陌生。巧巧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扯直嗓子長嘯起來。她直接沖到廚房,抓起菜刀回到二宏屋裡。她嗓子一直這樣,扯成一根弦,喊出黃桷坪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最野最毒的語言。刀剁了幾下,感覺卻不對,二宏並沒躺在那裡。巧巧渾身發冷,喊破的嗓子冒著血腥。她提著刀把屋子、院子搜了個遍,灰灰唬壞了,跟了她一陣,又突然意識到該離她遠些,便竄入豬圈。豬和狗就那麼毛骨悚然地瞪著這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巧巧的衣襟仍敞著,一隻鞋陷在了泥裡。傻畜牲對她如此畜牲了一番,她感到手裡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齒和指甲,痙孿地發著狠勁,成了她身軀、肢體的延伸。

  雨停了,空氣尖溜溜的冷。巧巧提著菜刀站在泥水裡。那股冷使她骨頭酸脹起來。她就那麼兩腳泥水地回到床上,死去般的冷冷地僵直地躺著,握著菜刀的右手壓在腿下。她已一滴淚也沒了。

  天發灰白時大宏回來了,帶一股野外凜冽的風。這裡的深秋是黃桷坪的隆冬。甚於巧巧經歷的所有隆冬。巧巧的樣子把大宏唬壞了。她一雙眼完全是被碾死的那只母兔的。她就拿那樣的一雙眼看著他,實際上她不在看他,只是他走上入了這雙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攤黑暗的焦距。實際上他被這雙不再有焦距的眼睛照射著。她臉色是破曉的銀灰。他問她,她不答。再問,她便閉起眼。大宏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拍打幾下,替她蓋上。巧巧有了聲音,巧巧是另一個聲音。她說讓她死了吧。大宏聽一個沙啞、粗礪的聲音說了一切,說傻畜牲如何了她,如何畜牲到極點。人日死,你就等她去死是吧?!她撩開懷襟,給他看已不再鮮紅——已略略發紫的咬傷。她說,你是條豬啊?豬也曉得護自己的豬婆!你婆娘給人禍害成這個樣子,你就給他禍害是不是?大宏說:你又不是沒給人禍害過!他也出來了一條完全不同的嗓門。巧巧一時詫住了,心想這是誰的嗓門?分明是那傻畜牲的嗓門。刹那間她似乎什麼都清楚了:他不是為他自己娶的她;他實際上買了她來。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給他兄弟的。難怪他不在乎姓曹的給了他那麼大個虧吃;他先吃下一場虧是為在此時來堵她的嘴。你又不是沒給人禍害過.他剛才說,她還聽出更惡毒的意思:你分文不取都能給姓曹的狠狠嫖一場,二宏平日傻裡傻氣對你的好呢?他在我籌那一萬塊錢時湊進來的三千呢?你能給姓曹的沒日沒夜的舒服,白白送上去給他舒服,我兄弟傻疼你一場你就不能給他舒服舒服?巧巧認為她這才把大宏那句話徹底聽懂。難怪大宏不止一次告訴她,那三千塊是二宏的全部積蓄。難怪她為大宏織的線衣線褲,不多久就上了二宏身上,哥倆真夠哥倆的,什麼都不分彼此。這三個月的生活一頁頁在她腦子中翻過去。哥倆背著她的交頭接耳,當她面的會心會意,一切秘密的勾結原來就在於此。巧巧的揭露、指控、咒駡終於把她最後一點嗓音耗盡。大宏始終坐在床沿,不再出聲。他甚至不否認巧巧的推斷。後來巧巧想,假如他在她推斷哥倆的下流勾當時蹦起來,給她一巴掌,大聲來一句:你再說渾話我揍死你!如果有這一下子,下面的事或許不會發生。但大宏不吭氣,巧巧推理完成了,一套醜惡罪過的邏輯完整了,他仍把頭擱在滿是泥汙的手上。然後他站起來,仍拿脊樑對著她說:你要咋說就咋說吧。要是你非要法辦二宏,我替他去蹲監。我爹我媽死時都不閉眼,我答應他們,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說完他連看都沒看巧巧一眼,拾起地上的膠皮雨衣就走了出去。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從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們全串通一氣,把巧巧化整為零,一人分走一份。誰都在她身上撈到好處,就是她自己成了好處提取後的垃圾。爹疼媽愛的巧巧,最初也只不過是這些人手裡一塊糕餅,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給他們咀嚼、咂巴著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時是一堆穢物,消化後的排泄。

  一天的昏睡,巧巧被卡車聲驚醒,內外都是夜色了。不久外面屋裡亮了燈,兩兄弟說笑的聲音跟任何一個收工歸來的夜晚一模一樣。屁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巧巧這樣想著。她已確信自己的推理百分之百的正確,大宏是有心把她讓給那傻畜牲的。不然好好的怎麼想起去看路況?那麼深的夜即使有塌方也怪不到誰的。塌方堵了車電話鈴會響。他隨口謅個藉口,讓傻畜牲得手罷了。巧巧又想起那張擠壓在玻璃上的臉,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說不定那些個夜晚裡有幾次,巧巧睡得熟透時,拱動在她身上的不是大宏。她拼命從混沌一片的記憶裡尋摸異感,越尋摸越覺得異感的存在:二宏給她的一個個傻笑原不傻,原是占足便宜後在表示領情。怪不得她怎樣差使他、怎樣調遣他,他都巴結得比灰灰更狗裡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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