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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這是旅館服務員送開水的時間。把空了的暖瓶取走,換上兩隻盛著鮮開水的暖瓶。向來不先敲門,當你聽見嘩啦啦一大串鑰匙聲響,人與暖瓶已在你房中。

  我期待著。

  三個人還是這樣站成個三角。暗中。我期待服務員突至,門被突然撞開,讓一切都呈在我爸爸眼前一切都不可解釋。

  我在這當口憶起了一個村姑。是在賀叔叔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她同三個年輕女人一塊,另外兩個背著半歲的孩子。他們三人一同用那樣的眼睛著著我。就是女區委書記問我「你是誰」的那樣的眼睛。兩個背孩子的先收了眼睛,只有她遲遲不放過我。我覺得那就是她。究竟是不是這個女子並不重要,她可以代表,象徵那個女子。圓滾滾的肩膀,無拘束的乳房和腰身,總是微張的嘴,滾燙的臉色。她一定是這樣子,這形狀和色彩。

  我爸爸走了。服務員也怠工。剩下的男女還不敢動。

  燈也不敢亮。他慢慢走過來。

  鄉村女子敞開胸懷,反正燈熄了。他把她推搡到床上,發現她很嫺熟。年輕的女乞丐接受了他的四十斤糧票,現在他接受她的償還。

  什麼不是行乞呢?我不也用五百封信去行乞?我不是僅僅要乞得一份薪水。它包括一日三餐,房租和車,醫療保險。每一個在電話中向你兜售某種彩票的男男女女,每一個捺你門鈴來向你推行某種信仰或每一個在大馬路上發給你免費健康食品或要你行行好試用一下新型洗髮露或者上來攔住你向你陪盡笑臉讓你救救遠在非洲的孩子。誰和誰不是乞與施的關係呢。賀叔叔覺得我在行乞,也覺得我在施捨。這乞丐的驕子,最是通曉其中的人情。

  他並不是向我走來。他走過我,關上窗,小聲說他怕我著涼。太危險了,白浴衣裡面就是那個女乞丐。

  這一時間,我愛他愛得只想死去了。愛從恨中騰空而起,帶著恨的力量。我願拿一切來換他的一個真切的擁抱和親吻。一切都不抵他那只殘手的撫摸。我愛這個早就能毀我卻不願毀的男人。所有的意願和意志,都在這「不毀中。

  在那之後的半年,我和宋峻停止了做愛。不久,我們恬淡地談起離婚。

  激情不知去了哪裡,怎樣也搜尋不出來。但我知道它肯定秘密藏在我身體的哪個角落。

  我仍是不時去賀叔叔那兒找我爸爸。他搬家了。住了半層小樓。是待遇。又有了臥車。又有了大小名流的客人,在他家談風雲或風月。我漸漸也是重要談客之一,在有人對金斯伯格或德庫寧起勁的時候,我會不男不女地指手畫腳、同人辯論,我會玩世不恭地笑。卻在某一刻,回首或抬頭,我發現賀叔叔在看我。

  根本看不見我的指手畫腳和玩世不恭,他只挑他熟識之極的看。他只看見我的六歲、八歲、十一歲,最遲是瓜棚中的十八歲。只看見清氣逼人和不知何來的一點兒野蠻。他也就純情和年輕了。隔著許許多多失之交臂,他眼睛溫溫地照耀在我已死去的那部分。只能是這樣的表達沒有,我爸爸病了一年,醫生勒令他停筆。

  再拿起筆的時候,所有人似乎都對這部巨著無精打采了。出版社主編,雜態和報紙。包括我爸爸和賀叔叔,像是錯過了時令。

  那是每天都有一個年輕作家爆冷門的時代。都像當年賀一騎出版《紫槐》時那樣年輕。英氣勃發,不可一世,出版社全去忙他們了。

  對於我爸爸和賀叔叔的這部重大合作,他們不斷挑剔,提出修改建議。它足夠我爸爸幹到死。越寫不完,我爸爸越是負疚。似乎是他延誤了賀一騎的再次成功。有時我和已成了我繼母的女生交換一個眼色:他坐在飯桌邊背誦他寫的一些自認為精彩的句子——他忘了這些句子他已對我們誦過許多遍了。他已用盡了才華,只靠還願或還債的單純願望在拼湊字句。每一筆劃都生生被擠壓出來.偶爾擠壓出、兩個好句子,他念念不忘,以它們鼓舞自己,去繼續擠壓白己直至他或作品完結。一寫八年,那一巴掌殘留在他人格上的污漬,他只能這樣去揩。友情只能這樣存在下去,帶著深沉的破裂。帶著還清和不可能還清的債務。我爸爸盼望他和賀叔叔兩清的那天:他忍受裂痕,卻不必再忍受那淡淡的無恥。

  也許很早很早,十一歲的我,在午夜的火車上,就有個秘密心願。它那麼秘密,連我白己都給它瞞住:若是賀叔叔在我這兒犯了罪過,我爸爸就得救了。

  不知道。即便是,我也無意識,勾引這詞在中文太反派了。

  勾引,中文裡它亦太單薄。最美的事物都不應單薄,都伴摻一點邪惡。否則美得不過癮。瑪丹娜的歌,海洛因。愛情也一樣、深度和力度是從愛的副面來的,是從愛的陰影中來。我愛賀叔叔,因為我恨得無力了。

  也許。

  你可以這樣推測。

  所有我做的,都根植於你們所稱的「戀父情結」。

  對舒茨寧不恨。記得我講過,我不恨絕大多數人。誰配你的恨?只是小小要挾,撕毀推薦信,半強迫式的第一次和我做愛。真的不恨。囉囉嗦嗦要我吃多種維他命。在日曆上圈下我的生日的這個老舒茨。他對我背地裡奔忙,欲離開他統治的亞洲語言系只是哀傷地一笑。我感謝他的誠實和勇敢,把和他己形成血肉聯繫的妻子一點點摘除。

  他和我並排躺在床上,覺得我剛才的激情很可疑。他可能察覺到我是借了那股激情,而他是某種頂替。因為我從未那樣主動過。從不那樣,狠狠的。我冒出幾個不清晰的字,他猜可能是「我愛你」之類。可能還從我大睜的眼睛裡,他連自己的影子也找不見。他懷疑到他從頭到尾在頂替,感謝他什麼也不問。婚姻本來是對愛情的頂替啊。

  我又多占你的時間了吧?

  謝謝。它是舒茨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是我惟一的一件新衣服——其他我都是從舊貨店買的。逛舊貨店很有趣。

  想想每件衣服裡藏的故事!不過我主要為省錢。

  他們不一樣。他們太年輕、太新,想舊些,反主流些。

  謝謝。晚安。請留步。

  能不能行我一個方便,把就診改列明天?

  沒什麼,我就想去湖邊走走。

  公用電話。一個人。

  沒關係,就是沖雨來的。

  擔心我往湖裡跳?絕對不會:從我看了《讀者文摘》上的那篇文章——兩個人和一幫警察怎樣把那個爬到高速公路橋上要往下跳的男人勸下來之後,我覺得自殺很可能是件滑稽的事。沒讀嗎?那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因為生日沒接到任何「生日快樂」的電話而作出自殺決定的,他懸在半空,悲痛地哭著說:連我的祖母都沒有打電話說「生日快樂」。很懸,自殺到一半被人勸住了。所以你別擔心,因為我開始想自殺究竟有多少莊嚴的成分,多少作態,多少出醜。

  你也聽得見雨聲?是雨點砸在電話亭上的聲音。

  我需要想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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