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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他慘笑一下,重重地看著我。我說你要我湊合呀賀叔叔?我的手撚弄著浴衣的腰帶梢兒。真想看看那村姑一絲不掛的肉體。

  他又說別胡鬧啦,婚姻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說,當時你怎麼不告訴我——那天晚上我送你,在環城路旁的樹林裡。他明白我提醒他什麼:別又錯過了。

  他一直看著我。撚弄腰帶的手,導火索在這手裡緊緊松松。他當然明白我是沒辦法的。我愛他。並且,到了能夠表述、給予它的時候。

  愛不愛他不取決於我個人的好惡,情趣。取決於時代和理想。沒有這理想,或許他連英俊都沒有。理想給了我們成見、審美。他眉宇間的正氣,嘴唇的剛毅,前額的勝利和征服感,愈老,這些美的特徵愈顯著。他是九億中國農民優越長處的集合。然後經過過濾、打磨、拋光和精煉。

  我怎麼可能不愛他?三十一年前他進入這個城市時騎著棗紅馬,浩蕩的部隊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載著他。一色的粗布軍衣,一色的破舊與不合體,卻令這城市耳目一新。夾道歡迎的人群,四分之一是女學生們。她們看著棗紅馬上的年輕長官,看著他那銅像般的深色的光澤皮膚,那勝利者的眼睛。她們心目中自古襲承的公子哥兒式的男性美瞬間被糾正、更替了。再不是張生、梁山伯和賈寶玉,而是這個棗紅馬的騎手。這個膚色黝黑。骨節粗大,眉眼鮮明如民間剪紙的男子漢。「男子漢」的圖解就是他。他們著魔地看著他,有點怕。當他們發現他不僅是個指揮官而且是個著名小說家,他們更是愛慕得不可收拾。或許他無俊美可言,但她們認定這就是理想的俊美。

  包括他一口侉音,草鞋布衣。那時我尚未出生,我卻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愛這偶像,帶一點兒敬而遠之。我對他的愛生髮得那樣早,早於我的出生。

  因此我坐在三尺之外,所有的表白都浮上來;拿走我吧,因為我生來就是等你來拿的。

  我正視他,咬出這些字眼:我愛你,很早很早了吧——我知道你想對我怎樣。

  他一語不發,伸過手來拉我的手。他把我拉到他身邊,說,不許胡鬧,聽見嗎?

  我把兩個胳膊時架在膝頭。浴袍心形的領口在少婦胸前垂蕩出相當的空隙,他若想看進去,他能夠。我不知他是否乘了這機會。我的嘴唇還在囁嚅,講從小的我、少年的我,成年的我,都怎祥戀他。

  他仍說婚姻是沒有辦法的事。他說:你肯定知道我和我老婆是靠分居維繫婚姻的。你該懂事了,不能胡思亂想。宋峻不錯嘛,大不了多回父母家過過。他的手繞過我的脖子,在我另一側肩上輕輕拍哄。他說,你知道賀叔叔只能做你的賀叔叔。

  我說:那個鄉下女孩呢?

  他啞了一會,說: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泥做的,不是木刻的。

  我落起淚來。現在我回想,不知那淚是什麼意思。我嗆著滿嗓子的淚間:就不能愛我?

  他一直拍哄他心目中的女孩兒。見仍是止不住淚,便移到她對面,在她膝前跪下來。第一次,他和她相互戀想的二十多年中,他第一次叫女孩兒乖乖。或許我聽錯了;僅僅是希望他那樣叫,一聲比一聲鄉土氣:乖乖、乖乖。

  竭力地不碰我。竭力避免再犯火車臥廂那夜的過失。

  那過失。我從十一歲就知道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也會犯過失。從此以後我對這個可能犯過失的英雄著迷更甚。似乎在引誘他,以那份帶崇拜的愛,以帶謀圖的天真無邪。

  他感動。聽我講一個小丫頭愛一個成年男人的無道理的故事。他看著這講故事的嘴唇。動作著的嘴唇:那些字句從這兒吐露時那器官的快感和滿足,如同一道美味被這器官咀嚼時的快感與滿足一樣。律師們和醫生們,在那些禁忌的詞句,那些私處和羞處的名詞從此器官經過,發射出去,理所當然地享用他們的特權把那些穢詞當最尋常詞匯吐露於公眾,那器官所經歷的快感與滿足,與此刻我所感受的相仿。不光是咀嚼美味,不光是吻,能夠給予這器官滿足。它必須發射某些字眼。它不僅僅是口齒、嘴唇。

  賀一騎——近六十歲的男人看著少婦面孔上的這個器官。在發射禁忌的詞語,在咀嚼膠姆糖那洋咀嚼「愛你」。

  他希望她別說了。他希望她說下去。直至嘴唇徹底不再是嘴唇,是純粹的生理器官。

  沒有。他絕不來吻它。不吻她。他等她發洩完。

  怎麼可能有人能替代他呢?太全面了:是你的父輩,是你的偶像,是你的冤家,是你的征服者又是被征服者。

  他強悍,卻虛弱得如此;一次次不毀我:他毀了我父親一生,而這一生又始終被納入他的保護、他的拯救、他的寬容。

  不是敵人,我爸爸還不夠做他的敵人,沒有勢均力敵的平等。

  而是我的敵人。我對他的愛和崇拜中,包括敵意。他甚至能感到這點。

  現在他白髮蒼蒼跪在我面前,拍哄我,求我再放過他一次,祈求我和他再一次錯過彼此。少婦要比女孩易毀得多。

  他漸漸離開我,起身,要去開燈。我不准他去。讓局面僵持在暖昧的昏暗中。這時有人敲門,一聽便知道是我爸爸。剛捺亮的燈又被他神經質地捺熄。門外門內都靜等、困惑。不能再開燈了,更不能開門。大家都僵持著,停了呼吸和心跳。我爸爸在門外喊:老賀,老賀!怎麼回事,剛才燈還亮!……我站起來,緊緊浴袍。

  我爸爸在門外等。我、賀叔叔、我爸爸,暗中站成一個等邊三角。如同賀叔叔、我、舒茨眼下站成的三角,以及與宋峻和其他我連名字也記不全的男子們。冥冥中總是一個三角,賀叔叔永固在那個位置上。一切都是冥冥中,誰都不應負其責任。

  我和他等著門外的父親走開。似乎一切只待他走開就會發生。他感覺到我爸爸是我和他關係和輩分的坐標。

  一定覺出什麼蹊蹺,我爸爸走走又回來,還在想那燈自燃自滅是怎麼了。他絕不會想到賀一騎也會金屋藏嬌。

  賀一騎一生沒被人捉住實實的把柄,對那個鄉村女子他從來不給你比捕風捉影更多的線索。我爸爸腦子裡閃過一萬個念頭也不會閃過如此場景:一個頭髮披散、套著他的浴袍的女人和賀一騎單獨鎖在房裡。他眼睜睜看著燈熄去。

  他斷斷不會想到賀一騎浴袍裡的女人是他女兒。

  倘若這時門突然被打開,我爸爸會失去他女兒,卻再不需負疚。那一耳光打對了,只不過旱打了十多年。所有發生的都有邏輯和來由,只不過順序有些顛倒。

  誰來打開這門?

  當然不能是我。那就成了我和我父親合謀下的套。

  也不可能是賀叔叔。其實他可以完全如以往那樣闊步走過去,「嘩」地將門敞開說:這丫頭在我這兒洗了個澡。

  他完全能這祥混過去,完全不驚動這個父親的疑心,假如他沒有那刹那的驚慌把燈熄掉。是什麼導致了他這個熄燈的動作?

  多麼奧妙。

  對於我的保護和愛惜。對他自己的保護和愛惜。多年來的那個企圖盤桓在他高尚的靈肉深處。我看著我多年來傾慕的這個男子,無意間進出一個熄燈的小動作,一貫的高尚中迸出這一星點卑瑣和虛偽。再也動不了了。

  我爸爸再次敲敲門。

  賀叔叔打了個狠狠的手勢,讓我和他進一步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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