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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只手捏著兜裡掖藏的幾頁批判稿,像當年賀叔叔的手撫摸著找爸爸替他寫的小說,橫豎拔不出來。不少作家都「造反」了,花白頭髮,肚子微腆,臂上賓著紅衛兵袖章他們爬上舞臺,如京劇中老生那樣抖抖的指頭將賀一騎數落著。

  許多崇拜賀一騎的讀者們特地趕來,從遠郊來的人自行車上蒙一層厚塵如出土文物。崇拜者們聆聽一個個默默無聞的作家念批判稿。賀一騎也好,作家們也好,從此都卸了妝。如此地當著大庭廣眾,在舞臺仁隆重地一點一點地卸妝。

  我爸爸和所有造了反的作家、美術家、音樂家站左一堆,也戴紅袖章,卻不好好地戴到位置_上,讓它聾拉到袖管口。我講過我爸爸一向的裝束:料子是祖母遺留的,設計是他自己的。總是與他存在的時間、空間有一點差錯。

  已經不倫不類,再加一個位置不對的造反派紅袖章。他既不願意放棄個性建樹,印象的製造,又企圖同化於集休。

  我爸爸,看看他那副樣子,面色蒼白,神經質地眨著眼。

  崇拜者們聽懂了一件事;每個人控訴的內容,都包涵這個事實,賀一騎從來沒在稿紙上連續扒過四十分鐘。除了《紫槐》,他從來沒有動筆寫過任何作品。他們說,賀一騎,你奴役別人;你從一開始就相上了一個軟弱而有天資的人;讓他替你寫了八十九萬字!

  我爸爸的臉突然紅得可怕。他出了人群,上了舞臺。

  右手還那樣,深插在外套口袋裡,像賀叔叔一樣,捺在隨時會響的武器上,我看著這張酒醉似的紅臉。有這麼一張臉必定要出事了。我想走開,不想知道將會出什麼事。我見我爸爸踏上木梯階,根本沒感覺到自己踩空一步。他步伐的連貫性和手腳的協調性都出現了梗阻與變態。笨拙而難堪,加上袖口上完全不合宜的紅袖章,我父親那麼嚴肅冷峻地在開大家一個玩笑。他走到賀叔叔旁邊。

  走得太近了,好像要劫法場。他的右手有拔出批判稿的動勢。也許他寫得不那麼惡意十足,寫得生動些,有趣些,不只是充滿不得志者的正義和倒算。可是太近了,離賀叔叔微微發胖的身軀己不到一步。

  賀叔叔這才意識到誰來了。他向爸爸轉過臉。有幾個月了,他們彼此分離,此情此景的相見,他有點戰亂中相逢的悲喜交集。就在他與爸爸照面的刹那,我爸爸的右手拔出來了,竟是空的。那只手從口袋的底部出發,從他自己也不能預估的暗地發動,它漸漸成形了一個動作,一個被叫做「捆耳光」的動作。我爸爸、賀叔叔,以及所有的人同時明白這個動作的意義。在它的釀成和發生之前,我爸爸和賀叔叔以及台下上千人一樣不知何所期。那耳光之脆、之狠、之漂亮。

  因為這只手出發前的目的地並不明確,在完成旅程後,它頓時驚覺地回顧。我爸爸的整個意識開始回顧。

  他從來沒有打過人。恨暴力、恨人與人、動物與動物肉體間的暴烈接觸。認為沒有比它更低級的交流。

  沒有,人們一時靜靜的,反應斷在那兒。

  賀叔叔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頭偏了一下。像是看著那一巴掌打在別的人或別的物體上。過了一會他才逐漸弄清,被打的客體正是他自已。又過一會,他才抬手去摸被捆的那塊面頰。他不是因為被捆痛,被捆出火灼般五根指痕而去摸。摸,是想摸出邏輯、頭緒來。他想摸摸看,是否真有一個耳捆子存留在那裡;不管他會不會忘卻和原諒,它都永遠存留在那裡。不摸他絕對不相信它會從他最信賴最不可分離的朋友那兒來。

  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看見賀叔叔那雙眼睛,那裡面有一點點天真,來自自信的天真。它們就那樣看著我爸爸,像是說:你怎麼啦?

  耳光還在初夏黃昏的空氣中一圈圈的擴散,在一千多人的鼓膜上一波一波地蕩開,賀叔叔就那樣看著我爸爸:

  你到底怎麼了?

  我得承認,賀叔叔眼睛裡的其餘成分都是不天真的是精明、成熟、對權術的通曉。是雙厲害的眼睛,表面上有著農民溫暖的笑意。它們正是看透了人的弱點而能做他們的領導,發揮他們的長處,最好地開發他們的長處。看出袒護和嬌慣人的短處是開發他們長處的始點。因此,它們寬厚地審視人們的短處,給予悅然的默許。

  賀叔叔摸了一下臉頰:沒有口角流血那種電影鏡頭,只是微細地泛起一層恥辱。

  現在來看看我爸爸這只手。文弱、細長,一向是我媽媽替它們剪指甲,許久前。那中指內側出現一條淺槽,筆桿壓出的槽。漸漸,槽的形狀定了下來,變成一個永固的曲扭。當我爸爸在八寸厚的稿紙最下層寫上「終稿於一九六三年二月」這行字時,他的右手和左手已很不同了,似乎大一些,梗起暴突的灰藍血管,顯得那樣易感易怒。

  四年。

  我爸爸隱身在兩個書架形成的隔離中,一趴四年。我媽媽沒有進去為他擦過桌子,因為桌面太小,鋪了稿紙和賀叔叔的筆記,就沒什麼面積可落塵土了。一盞十二瓦的日光燈管日夜都亮,爸就那樣趴在亂哄哄的小桌上。有時桌上太滿,他就把煙缸和茶杯放在地上。十二瓦的日光燈讓你看清他寫下的每個字,但每看清一個字你的瞳仁都是一個抽搐。他在那隔絕中乾咳、冒煙、吱吱地扭倚子,有時一個字也寫不出,只寫出一地紙團子。有時他不出來吃飯,不出來倒煙缸,茶幹了他就把茶葉全嚼掉也不出來添水。最後出來了,臉色和十二瓦日光燈一模一樣。告訴媽媽他寫了多精彩的三行,這樣的文字寫下去會了不得。他在這個時候頂天立地,灰白著面孔在家具叢中高視闊步。

  像個聾子一樣嗓門特別大,根本不聽別人說什麼。眼睛空空的,是海倫娜時期廟宇雕塑的王者的眼睛,空缺的眸子成了那種宇宙式的目光。

  這個時刻他什麼都不計較。我可以多要幾角錢去游泳或買冰食,媽媽可以乘機搜查他的信件,看看是否有女人筆跡。這個時刻,之于爸爸,生和死都是小事。

  這樣的四年。完成了。八十九萬字、厚重的三大卷。

  封面給你壯闊的感覺,的確是時代之作,深紅底色,如靜脈之血,書名是《金色狂草》。再就是賀一騎三個字,黑色,方正重大。不愧是名設計家,爸爸說。他以那只血管暴突略略曲扭的右手撫在深紅、金色、黑色上面。像農夫撫著自己的上地,田野和禾木。一個已把土地割讓、出售了的農大、還像沒有作母親名分的女人把私生子一遍遍摸著?

  賀叔叔沒有注意到我爸爸那種內在的抖顫:他說起書引起的種種重大反應。他沒有看出我爸爸的心情,那種寡婦把不可正名的嬰孩永遠寄託於人的心情。也許他看出了,卻只能由它去。

  賀叔叔是在吃了一耳光之後才明白,那四年如何在我爸爸的生命中被勾銷了。

  我們還回到這個粗糙的舞臺上——風刮著兩側高高的毛筆形的白楊樹,之間的白紙標語刺啦啦作響。

  我爸爸的右手正在那記耳捆子的歸途上,五個指尖為餘震所麻木。賀叔叔的左一伸向臉頰,去核實。我爸爸看著賀叔叔的眼睛,那麼創傷的目光,像是一個人在全力迎擊撲面而來的槍彈時突然從側面或後面中彈,子彈發自於如此近的一個槍口,槍後面是他自認為已永遠盟結的人。

  賀叔叔的眼睛一刻也不離牙我爸爸,要雙方一同確認那證據。我爸爸突然明白他再也收不回那只打賀叔叔的右手。

  再也無法使手指的震盪平息。他永遠別想把耳光從這只手上洗去了。

  他沒有發言,批判稿自自待在他外套兜裡,白白浸了他的手汗,他打完這記耳光,完全迷失了行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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