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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問過舒茨,他說他逮著自己幾次了。大聲罵自己,也勸自己。

  不罵,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現在去拿信還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藥?

  帶來了。這是我常吃的兩種。

  會上癮?生活裡癮多了,這個也不算什麼。

  試過。兩周,一點五毫克的。

  就是自殺念頭迫切的時候。

  還會有的,和心情好壞沒有直接關係。自殺在我的基因裡。

  我祖父的心情並不壞。心情壞多是自我衝突。我祖父是統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衝突。我爸爸,滿心都是衝突,他的笑都是衝突出來的,但他不會放棄。自我與超我與本能構成的三角衝突,使他得到不斷調整和補充。一次次的充電和減壓,這是我爸爸。

  非常簡單,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歐塞現代藝術博物館裡,站在羅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個念頭襲來,自殺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羅丹了。世界在你到來前已規定好所有你必須崇拜的東西。沒有選擇。不崇拜你太孤立廠。你必須愛拉哈瑪尼洛夫。愛肖洛霍夫。列維坦,毛澤東,國家,名譽,父母。護必須愛,不然不安全,現在我必須愛和崇拜羅丹、莫奈、米羅、夏卡爾。我不加選擇地崇拜、愛,因為文明和進步就包涵絕大多數人吃力的跟隨。在非常偏僻的美國小鎮,你還能看見莫奈的複製品。雖然是被動的,畢竟也是崇拜的表態。輪不上你來懷疑的,你一生下來,貝多芬已經同喜瑪拉雅山一樣,把你籠罩在偉大的陰影中。自殺,你便跳出了這個安排。

  已經給你規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殺是挪出這種慣性。

  博物館大門前那銅塑的工農兵是正面形象,還有王深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補入工農兵行列的「革命知識分子」。

  還有賀叔叔。

  ——我在想、從哪兒接下去。

  對,火車。去祖母家的火車上。

  我那時身高一米五五,體重七十五斤。十一歲的女孩,長得稍猛了些。

  其實這個歲數的女孩都有一點兒厭世。倔強?她們總是有一頭乾燥的頭髮。

  ……像是沒有足夠的準備來講這件事。

  謝謝。

  那我告訴你那之後的事吧:

  火車在一個悶熱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種甜蜜和不穩的情緒在這世界上。我什麼也沒表示,把頭髮編結好,看著賀叔叔笑一下,什麼也沒說。也許我說了一句:車為什麼在夜裡停那麼久呢?

  賀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緊他,別讓擁擠的人群擠散。他溫熱的大手帶著適度的潮濕擱在我肩上,擋開站台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體的生理氣味,他也想替我擋開。就要出貴賓室了,他愣住,轉臉對我說,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丟在火車上了。他往回走幾步,又走回來,額頭和脖子上頓時油亮起來,淺藍襯衫的腋處一邊出現一個月牙形的汗漬。喚過來一個女服務員,讓她跑步去從火車上把那公文包截下來。服務員很快回來了,說火車剛離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會被送回來。賀叔叔嗓音重了,說:那怎麼行?開會的發言稿還在裡面,還有一個德國萊卡照相機!後來我知道,裡面還有一個筆記本,記著紐扣大的字跡,是賀叔叔想到的情節和細節,需要口授給我爸爸寫進那部長篇小說的。其中一些詞匯只有他自己識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發明了一半的字。筆記本封面裡夾著他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是小城裡的照相館以水彩上色上得過火了那種。

  又在貴賓室交涉一會。沒有更好的結果。賀叔叔看著我笑笑,說:小夥子,好在沒把你這件大行李丟了!

  我跟著他走到車站外:炎熱裡一些穿破棉襖的乞丐灰暗地晃來晃去,滿地縱橫著彎彎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

  而就在這些污水之上,數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餿了的西瓜瓤氣味在空氣中冒著泡兒,釀著什麼。上海一九六三年盛夏的一個早晨,白晝來得遲些。

  我們邁過一些橫豎的人體,艱難地睡著卻絕不甘心醒來的人們。

  賀叔叔讓我等著,他去尋找大會派來接他的車。

  我等著。忽然出現一個想法;在這個車站,偶爾有父母讓孩子們等著,他們永遠不再回來,各種各祥的原因導致了如此的割捨和擺脫。孩子等到天黑,等到天明,不知道遺棄其實早已開始,那些天他熟睡,他任性或乖覺,都不妨礙一個預謀的成熟。我把小藤箱緊靠腳放好,望著賀叔叔消失的方向;他離去時在人堆裡開出的路,已經又癒合。這個車站上,偶爾有個絕望地翹首的孩子。

  你知道,你小的時候對大人們比對自己信賴得多。你聽見父母在半夜吵架,在半夜做愛,或喝酒吃東西,第三天早上,你仔細在父母臉上找一個證據,找半夜那件不尋常的事的證據。可你沒有找到,因此你認為你不過做了個夢。你為這個夢會愧怍。十一歲的女孩,因為自己秘密的一些嚮往而發生了夢魔。她為火車之夜的夢境感到愧怍,汗在白色泡泡紗的單調衣裙和因發育而微微疼痛的身體之間黏稠起來。

  我稍稍向左邊走一點.想看清人們是怎麼了。人漸漸往那裡聚攏,如同大群的螞蟻要合力搬弄什麼。

  是一個女乞丐。坐在一隻木盆裡,懷裡抱一個不出聲亦不動的嬰兒。女乞丐不會比穿白裙的女孩年長出一輪去。肮髒掩蓋了她的青春。她渾身只有那個露出的乳房是乾淨的。不是全部,只是嬰兒的嘴和臉常常觸碰廝磨的那一帶異常潔白。那是個很好的乳房,不像女公共浴室裡的那些,存在得毫無目的。它從肩部源起,看似平坦卻已在暗中勾出了弧度。然後陡峭起來,形成它最壯闊的主峰。

  峰巔使皮膚繃得很緊,繃得薄極了,全然透明,透出它的沉重、多汁。一些淡紫的血管蛛網一樣柔細而不確定,處女時期形成的褚色圓暈此時膨脹得出現了危機。乳頭己被嬰兒的吮吸重塑,塑出它原始的形狀,碩大一顆呈出母性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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