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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齊之芳伸手把肖虎手裡的空杯子拿下來,給他重新倒滿了啤酒,齊之芳道:「別生悶氣了,喝酒生氣容易傷肝。」

  肖虎卻沒有理會齊之芳的好言相勸,反而鬥氣似的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大半杯。

  「你估計這場官司你能贏嗎?」齊之芳關心地問道。

  肖虎滿面怒容地答道:「能不能贏我都要打。我們是政府單位,現錢不多,但錢包深,經掏,慢慢掏錢跟他打。我不相信他一個虧損的民辦廠能撐多久。」

  齊之芳聽完此話,也悶悶不樂地喝了一小口酒。

  肖虎忽然突兀地問齊之芳道:「芳子,你希望我打贏這場官司嗎?」

  「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肖虎的問題讓齊之芳感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侮辱。

  「我輸了戴世亮就能把那塊地買到手了。」肖虎也許真的喝多了,他又開始在齊之芳這兒口不擇言了起來。

  聽完肖虎的這句話,齊之芳的情緒馬上跟肖虎對立了起來:「戴世亮,他買不買跟我有什麼關係?」

  肖虎語帶嘲諷味道地說道:「他買了地,又能進一步擴大產業,進一步悶頭大發財,就更能解決王東、王方和王紅的工作問題,幫他們提高生活水平、生活情趣啊——」

  齊之芳反唇相譏道:「那他幫孩子們一把,有什麼錯?」

  肖虎露出了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冷笑著道:「當然沒錯。孩子們只會認為不幫他們的人是錯的。包括你也會這樣認為。」

  齊之芳讓肖虎的話給說火了:「我就這麼認為的!你不幫他們安排工作,總得有人幫吧?」

  肖虎開始用一種冷冷的語氣質問起齊之芳,他道:「對你來說,我作為一個單位的領導,原則可以不要,是非可以不講,只要能幫著孩子們安居樂業。」

  「當媽的就是沒是非!」齊之芳開始揀最能刺激肖虎的話回答。

  肖虎冷笑一聲:「那我就沒什麼可說了。」

  齊之芳越說越激動地道:「你幫不了孩子們,有個人能幫他們,你應該感激才對呀!」

  「我當然感激。我還感激他繼續發大財,把豐田車換成什麼奔馳啊,寶馬呀,然後接你們一家子出去下更好的館子。」備受刺激的肖虎,開始怪話連篇。

  「你怎麼這麼酸啊?他請我們吃飯,我推不掉——」齊之芳從未想過肖虎竟然有如此小氣的一面。

  「也不應該推嘛!他有了錢,大家應該讓他擺擺闊,別人不捧場可以,你齊之芳不能不捧場。」肖虎怪話繼續。

  肖虎一句接著一句的怪話宛如鞭子般,鞭鞭見血地打得齊之芳臉色蒼白,兩眼滿是委屈。

  肖虎呵呵又是冷笑一聲:「我沒說錯吧?這個人吃盡千般苦,受盡萬般罪,人家不拿他當人十幾年,九死一生,總算活下來了,衣錦榮歸了,現在要顯擺給全世界看,尤其要顯擺給你齊之芳看,你不捧場,太不人道了。」

  齊之芳含著眼淚用手指著肖虎道:「我就是個給成功人士捧場的女人,是不是?那時候我到水庫工地去找你,就因為你成功,我是去給你捧場的,是不是?」

  肖虎低著頭傷情地說道:「人都會變的。」

  「你變得最厲害。過去你從來不會這麼酸溜溜地說話。」齊之芳感到自己越發委屈。

  「因為你過去沒有把我當成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肖虎的回答很惡毒也很殘酷。

  齊之芳一下子端起酒杯,似乎想喝,又似乎想用酒潑灑肖虎,但她最後只是慢慢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站起來走了。

  在齊之芳離開自己後,肖虎騎車去了李茂才家。

  在「文革」期間李茂才和肖虎曾因為齊之芳的關係打過幾次交道,由於兩人都是當兵出身,脾氣類似,所以彼此之間對對方的印象皆算不惡,也算得上是半個朋友。後來,在肖虎重新回城恢復工作後,他又斷斷續續地從齊之芳口中得知李茂才這些年對她和她的幾個孩子曾多有幫助,故越發地敬佩李茂才骨子裡這份俠氣,便也開始抽空偶爾到李茂才家裡看望一下他這位當年的老情敵。

  「老肖?」癱坐在沙發上的李茂才,吃力地擰過身子看見深夜拜訪自己的竟然是肖虎不免頗感奇怪。

  肖虎對李茂才笑笑,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隨口說道:「可不就是我,你難道以為是芳子?」

  李茂才搖了搖頭道:「是啊。現在來看我的也就是之芳了,還有幾個下棋的老棋友。你吃晚飯沒有?」

  肖虎笑笑道:「沒吃成。」

  李茂才奇道:「怎麼啦?」

  肖虎歎了口氣,道:「一塊兒吃飯的人跟我話不投機,吃不下。」

  李茂才聞言忙沖客廳外叫喊道:「小胡,給老肖熱點幹茄子燒肉來!」

  「哎!」小胡雖然菜燒得一般,但人卻十分麻利。不待李茂才再吩咐第二聲已經一路小跑地自行去廚房裡給肖虎熱菜。

  李茂才笑著對肖虎道:「芳子燒的這個菜,我是吃上癮了,一禮拜不吃就打不起精神。她手把手教小胡,從曬茄子買肉開始教,可是最後做出來呢……」李茂才怕自己下面的話傷了保姆小胡的感情,故意放低聲音道:「嗨,雖然是那意思,不是那回事兒。所以之芳隔三岔五還得自己來做。」李茂才說完此話,又朝客廳外大聲喊道:「小胡,燙點兒酒,老肖你難得來一趟,就陪我喝兩杯吧!」

  肖虎忙擺手相攔道:「老李,咱別喝了,你身體要緊……」

  不想李茂才卻道:「棺材瓤子了,還身體呢!我現在體會到什麼叫自由解放。那時候參加紅軍,當紅小鬼,整天嚷嚷為自由解放奮鬥。自由了嗎?解放了嗎?沒有!包括有孩子、有老婆你都不能算自由解放!現在我幹什麼都沒人數落我,高興了,就請幾個老頭來下下棋,不高興了,就裝頭暈,他們就作鳥獸散了。還有,電視機是個好東西,它整天跟你嘀咕這個嘀咕那個,你不用理會它,要是個老婆,你能不理會嗎?再加上之芳一禮拜來看我一次兩次的,給我做點兒好吃的,這小日子過得,神仙似的!」

  肖虎眼神悲哀地笑了笑,他忽然覺得其實這世界上的人絕大部分生活得都不快樂,而且這些不快樂的人所能做的除了悶悶不樂之外就是苦中作樂。

  「老弟,你有福氣呦!分到房子了吧?跟之芳的事兒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已經白頭偕老了。」李茂才誤以為肖虎今天上門是來告訴自己他和齊之芳喜訊的。

  肖虎聞言不免臉上微露慘然之色,他強打精神道:「不是,老李,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市高級法院的馮院長,也是你的朋友吧?」

  李茂才答道:「是我老部下的朋友。不過蔡局長現在是我的棋友,還能跟馮院長說得上話。怎麼了?誰要打官司?」

  「我。」肖虎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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