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多虧李茂才此時又露出了醉漢常有的荒唐神態,才讓齊母和齊之君一起打消了向他坦白從寬的念頭。

  齊之君大著膽子從李茂才手中搶過酒盅,道:「李處長,我看你還是別喝了。一會兒真喝壞了——」不想被他派出去打酒的王東,卻在此時提著半瓶酒走了進來。齊之君眉頭一皺,忙向王東打手勢,讓他趕緊把酒拿進廚房。

  王東走進廚房時,齊之芳正被李茂才這一波接一波的大喊大叫嚇得渾身一陣陣哆嗦。她的脊樑更緊地貼著門後的牆壁,大氣都不敢出。

  看著昏暗中,王東輕輕地走進來,把酒瓶放在案板上,他看了母親一眼。齊之芳臉上露出了慚愧的表情,王東目光裡有憐惜也有嫌惡。

  王東走了出去。

  齊之芳看見半瓶白酒在瓶中微微晃蕩,慢慢伸手把酒瓶拿起來。

  齊之芳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辣得大張開嘴哈氣,眼淚亦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就在李茂才為了齊之芳借酒使性大鬧齊家的同時,齊之芳的另一位追求者戴世亮也借著為齊之芳送藥為由騎車來到齊之芳家附近。其實,像齊之芳現在的這種情況,多吃少吃一頓只有滋補氣血作用的婦科藥,並沒有什麼要緊的關係。換句話說,戴世亮完全可以在明天再把藥給齊之芳送來。但是就像所有陷入戀愛中的情人一樣,戴世亮當然沒有理由拒絕這種借機能跟齊之芳多見一面的機會。

  戴世亮飛車而來,在齊之芳家附近的一家招牌上寫著「煙酒糖果,日用百貨,傳呼電話」的小雜貨鋪附近矯健地飛身下車。

  小雜貨鋪窗口裡面亮著一隻十來瓦的日光燈,灰色的燈光照在窗臺上兩部一模一樣、並排擺放的電話機上。

  戴世亮從外衣口袋掏出幾個醫院的小藥袋,敲了敲傳呼電話窗口。

  窗子打開了。

  戴世亮對裡面的人道:「麻煩您把這些藥送給齊家,行嗎?」

  窗口裡傳出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我們只管叫電話,不管送藥。」

  「那請問,齊家是幾層幾號?」戴世亮斯斯文文地追問道。

  「那我們也不能告訴您。您要是打電話我們可以幫您把人叫下來。」

  戴世亮看著窗臺上的兩部電話,上面各有一個電話號碼。他從口袋裡掏出一角錢,遞進窗內,拿起一部電話機上的話筒,照著另一部電話機上的號碼開始撥號。另一部電話機響鈴了。

  窗子裡伸出一隻手,接起電話。

  戴世亮笑著道:「喂,我找齊之芳,給她送藥來了。」

  「呦,你可真聰明!」小雜貨鋪裡中年婦女,不由為戴世亮靈活的頭腦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可惜人一輩子的興衰榮枯,卻壓根兒跟一個人頭腦是否足夠靈活沒有什麼直接的因果關係。如果戴世亮能夠預先知道,只要他腦袋稍微笨點便可以避過被選為右派的命運,或者是可以逃過今晚跟齊之芳、李茂才三人的冤家路窄,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設法避免變得像現在這樣聰明。

  齊家客廳中。

  見到呼吸粗重的李茂才歪在一把藤制的躺椅上,齊之君才終於如釋重負地長長呼出了一口氣。他給母親遞了一個顏色,讓母親趕緊去廚房看看妹妹齊之芳。深知妹妹齊之芳剛烈要強性格的齊之君,明白剛才李茂才那一句句夾槍帶棒的誅心之言,肯定把齊之芳傷得不淺。雖說這裡面不無齊之芳自作自受的成分,但畢竟感情這種事向來最沒有什麼正確的道理可言。

  齊母走進廚房的時候,齊之芳正準備拎著酒瓶子走出廚房的窄門。

  低頭看了一眼齊之芳手上的酒瓶子,齊母劈面伸手把還剩下的小半瓶酒奪了過來:「你在幹嗎呢?還喝上酒了?你身體這麼弱,又餓著肚子,你不是剛出院就想念醫院了吧?」

  齊之芳打了個酒嗝兒,小產後虛弱的蒼白和酒力催發的豔紅,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豔俗的泥人:「媽,我還是出去,跟老李說一聲對不起吧——」

  「那哪兒行啊!要撒謊就撒到底!你這會兒出去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嗎?」

  齊之芳帶著幾分酒意,指了指客廳道:「我覺得他——怪可憐的。」

  「可憐?那你早幹嗎不可憐他呀?」

  齊母丟出一句話,頓時把齊之芳打得六神無主。

  齊之芳用手背掩住嘴,又打了個酒嗝兒。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齊母輕聲地對齊之芳說道:「芳子,躲他躲到現在,害得你爸、你媽、你哥都幫你撒了謊,你出去了,我們老臉往哪兒擱?」

  要不是齊之芳是自己的親生閨女,齊母真的想把齊之芳和男人們的事徹底甩手不管了。事都做到了這個麻煩的地步,竟然還覺得被自己傷害的人可憐。齊母不知道齊之芳這種天真多情到了糊塗地步的性格究竟是隨了誰?

  齊母繼續說道:「躲就躲到底吧,啊?你現在仗著酒膽出去,跟他賠不是道歉,我們大家都跟著你給他賠不是道歉,齊家人都成他孫子了不是?怎麼賠不是呢?就說,我們家確實道德差勁,以後一定加強道德?」

  此時,齊之君也把頭伸了進來。

  看了一眼側身躲在門後說話的齊母和齊之芳,齊之君小聲道:「芳子,你可坑死我了啊!好不容易勸住了他。現在他醉趴下了,我爭取把他弄到我房間裡去,讓他睡下,那時候你就可以出來,帶孩子們回家了。」

  「哥,他睡你屋裡,你呢?」齊之芳愣愣地瞪著眼睛。

  齊之君暗歎一聲女人到底還是在關鍵時刻把握不了事情的重點,沒好氣地說道:「我還顧得上睡覺?我要考慮考慮自己在這個單位的前途!惹翻了這位幹部處長,以後碰到幹部提級什麼的,不就正好落在他手裡?那我就等著挨他整治吧!」

  「咱們換個地方,這兒躺著不舒服。」又埋怨了妹妹幾句,齊之君走回客廳,伸手準備把李茂才從藤躺椅上攙扶起來。

  李茂才閉著眼睛咕嚕道:「舒服著呢。」

  「到我房間去,那兒更舒服。」大哭大醉後的李茂才,此時已經無力抗拒齊之君的連架帶拽。

  就在齊之君半強迫半勸慰地即將把李茂才成功地攙扶到自己的房間之內時,小雜貨鋪中那名中年婦女的聲音,尖銳地穿透了齊家屋內來之不易的安靜:「二樓五號的齊之芳,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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