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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懂了,又是勾引,又是弑父。」格蘭說著,起身收拾盤子,扮出一個偵探的陰險笑容。

  喬紅梅說她已沒興趣了,網址都換了。妮妮激動地說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別逗了,」喬紅梅說,「那人隨便從網上找了張照片,假冒是照片上的女孩,你就上當了。」

  妮妮說至少應該把這位弑父女郎的名字打聽出來,再到網上查有關她的報導。喬紅梅說行了,別瘋了,實在沒事幹,你去參加反戰示威吧。

  第十天,喬紅梅寫論文寫得心緒敗壞,半躺在轉椅上,玩起牌來。夜又深了。她腳尖在桌下摸索著拖鞋,一手拿起啃了一多半的蘋果,想去睡了。一分鐘後,她卻發現自己面對著打開的信箱。

  有一封信,投寄者的名字是陌生的。

  她心也不跳了,肺塞得滿滿的。她不知道她是更害怕密語者,還是更害怕望眼欲穿的自己——她這些天的無精打采竟是因為缺少那個人的密語。

  「別問我怎樣得到了你的新網址。其實我早就可以闖進你剛剛製造的虛假寧靜,但我沒有。我想試試看,沒有你,我是不是能喝咖啡、讀報、看電視、聽音樂、呼吸、吃飯……活著。我也想看看,沒有我,你怎樣行動、談笑、顧盼……你兩眼秋波拋給誰?十天了,結論是你我不能沒有彼此,尤其是你,這十天,你什麼都依舊,就是沒了魂魄。」

  喬紅梅想頂撞回去,怎麼有你這樣不知羞恥自作多情的人?!她卻沒有,這不是為誰追誰計較的時候。

  「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容易擺脫。索性堂堂正正,和我約個地點,痛快地聊它一回,何去何從,我們從那兒再看。我不能和女人戀愛,就像我不能和男人做哥兒們一樣。」

  「你肯定無法接受女人?」

  「我可以一百次地肯定這一點。」

  「就是說,假如我是個男人——像我最初出現時一樣,富有、閒散、學識雜七雜八,不過夠一個公子哥兒美化談吐——那樣一個男人,你是能接受的?」

  「我不知你在胡扯什麼。」

  「你不會不知道。其實你心底裡從來沒有完全信用過,我是個女人。明晚八點,我在校園的『藍色多瑙河』等你。假如你想說,見你的鬼去,你該把它留到那時對著我的面孔去說。」

  「藍色多瑙河」咖啡館其實是學生俱樂部。兩旁的餐館每晚九點關門,學生們仍可以在那裡買到一塊八角的湯和兩塊錢的迷你比薩。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學生在那裡演奏爵士或室內樂。她接受了密語者的邀請。在「藍色多瑙河」誰能對誰幹什麼?八點鐘,正是繁華時間,每個桌都擠滿人。

  她早早從圖書館回家,見格蘭皮鞋脫在門口,便「哈羅」一聲。她給自己瘋瘋顛顛的嗓門唬了一跳。格蘭在書房裡應了聲「哈羅」,似乎沒在意她異常的情緒。她開始換衣服,系圍裙,大聲自告奮勇,說晚餐由她負責。

  她拉開冰箱,找出一些蔬菜,又取出半盒凍蝦。解凍來不及了,只能靠熱水泡。她把磚頭似的凍蝦往水池裡一扔,一聲不祥的聲響,一看,白瓷池底被砸出細細幾道裂紋。

  禍事已開始發生。

  她擰開水龍頭,水來得太猛,濺了她一頭一臉。她左右扭轉臉,在兩個肩頭上擦,竟發現自己在癡笑。

  然後是準備盤子、餐具、餐巾。她在廚房和餐室間跑來跑去,常是拉開櫥門,又忘了該取什麼,爬上梯子,忘了夠什麼。但她覺得自己少有的輕盈伶俐,切菜的動作也帶些舞蹈。這時她回頭,見格蘭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笑而不語。看上去他早就站在那裡,看了她半天了。她一下子老實了。

  這時她取消和密語者的約會,還來得及,但她知道她不會取消。她對格蘭嗲嗲一笑,心裡對自己的輕浮感到絕望。

  嗲嗲的一笑總是有後果的。格蘭上來抱住她。她說,爐子……火……

  外面響了一聲悶雷。這地方很久、很久以前愛下雨,有段時間連旱六年,現在雨又一點一點回來了。格蘭似乎知道她的秘密勾當,想阻止她,把她抱得那麼緊。她輕輕掰他的手指,嘴裡全是哄人的話。她沒辦法,非去赴約不可,雨和格蘭都枉想阻止她。

  她連藉口都顧不上編一個就冒雨出門了。只對電視機前的格蘭說,我馬上就回來!

  走進「藍色多瑙河」時,沒碰上一個熟人。二十多張桌子都坐得滿滿的,小舞臺上在演實驗戲劇,十多個戴啞劇大白麵譜的戲劇系學生做著某種禽類的動作,主角兒在念類似《等待戈多》的臺詞。

  喬紅梅等著,等密語者登場。雨意和溫熱的咖啡氣味混和,使他的初次登場顯得溫暖而平實。她心裡出現一種奇怪的安全感。

  她眼睛從每個桌上的面孔上掃過。這人遲到了。沒有中意的座位,她順著牆壁觀賞藝術系學生的油畫。這人說他將拿一本藝術雜誌,封面上有JulioGansalez的人面雕塑。這人玩她玩得夠狠的,玩了身份又玩性別。她又看表,才過一分鐘。她只給他十分鐘,然後她就結束等待。油畫是不久前掛上去的,顏料氣味十分新鮮。她不如就從這些畫談起,頭一次見面大家需要個安全的話題。她會說看看這些麻木的筆觸吧,大喊大叫的色彩,語彙卻貧乏到極點。如同大量的豐腴的食品,滋味卻是沒有的;大量的性愛,感覺也是沒有的,大量的談話,完全沒有會意。

  她假裝看畫看得入神,一點點向拐角走。拐角延向一條走廊,通往後門。她守著退路,聽每個人的進、出、動、靜。她半仰起臉,脖子和脊背很鬆弛,兩手懶懶地抱在胸前,從背後看,她一點不是望眼欲穿的樣子。淋濕的頭髮偶爾滴一顆水珠下來,又順著她的太陽穴遲遲疑疑往下滾,劃出一根微癢的、冰涼的軌跡。

  這時一個新顧客走進咖啡館正門,大聲和坐在門口的兩個女學生打招呼。

  「格蘭。」

  喬紅梅馬上退入陰影。格蘭竟和他的學生在這裡約見。師生間調侃起來,都不高明。女學生們的笑聲十分緊張,格蘭只好再開些玩笑,更失敗。他們開始談他們的本行,格蘭自如起來。海明威、福克納、費茨傑拉德、奧尼爾、坡斯、勞瑞,形成酗酒流行病的天才們。不止是自如,格蘭輝煌起來了。喬紅梅幾乎忘了這就是她結婚十一年的丈夫。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精彩。桌上的燭光給了他一個古典的側影,他原來有雙易感浪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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