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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你怎麼不聲不響走了呢?我起身兌換籌碼才發現你不見了!」

  她上去拉住他的手,經歷了這場驚險試探,似乎血與火、生與死了一場,現在都倖免於難。他從賭台邊站起來了,而且是自願站起來的!他輸了一輩子,最後成了贏家。她看著他就像看著凱旋的大將軍。

  「幹嗎這麼看著我?」

  「走吧。」曉鷗氣息奄奄地說。

  「你以為我舊病復發了?」

  「沒有……」

  「肯定以為我賭性又發作了!」

  曉鷗不說話地看著他。

  「問你呢,是不是?」他的手在她手指上緊緊一捏。

  「發作才好,陳小小就又不要你了。」

  老史不作聲了。他似乎也懷疑剛才是曉鷗做的局,把他恢復成賭徒,恢復成人渣,讓陳小小再拋棄他一回。曉鷗用含淚的眼睛狠毒地剜他一下。

  她打開手機,查詢航班信息:太好了,四點半的航班誤點兩小時。老史拉著她的手來到海邊,兩隻海鷗邊盤旋邊鳴叫,都是左嗓子。

  「還會來看我嗎?」曉鷗看著遠處窄窄的海面問道。

  「不會了。」老史用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是他設計的髮型。「賭我戒掉了,但你我戒不掉,最好一眼都不要讓我看見,讓我離得遠遠的。」他又拿出那種壞男人的笑容和腔調。壞男人不會太傷感,太緬懷,也不讓對方緬懷他,為失去他傷感。

  然後他從中式褂子的兜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紙包,往她手裡一塞,一摸就知道裡面裝著什麼。

  「想還我呀?」她縮回手,「你還不清,也還不起!」

  「從檯子前面站起來,我就知道自己好了,賭博的魔怔好了。魔怔沒法控制我,是我自己控制了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十八萬多一點,給你……」他見曉鷗急著插嘴,用手勢制止了她。「是你讓我好的,所以你必須收下。」

  「陳小小和你兒子從美國回來,需要用錢的地方多的是。」

  「你為什麼老要讓別人虧欠你呢?」他有點生氣了。

  「我沒讓別人虧欠我……」

  「你就讓我虧欠你,永遠還不清你,把人家都變成乞丐,你永遠做施主……我再問你一句,你要不要?」

  他把手裡的紙包往她面前一杵。

  「不要。」

  「真不要?」

  曉鷗毫不動容地轉開臉,眼睛看著前面的海水,早就失去貞潔的海水。

  「那我就把它扔海裡去。」老史威脅道。

  什麼都可以扔海裡,輸光的賭徒把自己扔海裡,賴了別人太多賬的人被扔海裡,岩石沙土垃圾被當作填海物質倒進海裡,媽閣的好脾氣大胃口的海反正是給什麼吃什麼。愛扔就扔吧。曉鷗把這段文不對題的話是面對著海講出來的。

  「曉鷗,你別擔心我,小小在溫哥華開了個家具店,賣的是她偷偷藏起來的大葉紫檀和紅酸枝,都是我早先做的極品,我不知道她私下留了一手。昨天她在電話裡告訴我的。她不會回北京了,讓我也去加拿大,我們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差。這錢你還是收下吧,別鬧了,啊?」

  曉鷗的淚水流下來。人家的日子馬上要言歸正傳,又都各就各位了,自己的兒子也馬上會在大學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做伴。

  十八萬多一點就能讓他的良心好過一點?讓他覺得他在她心裡留下的窟窿小一點?她一把抽過紙包,向海裡扔去。

  老史被一聲驚叫噎住了。

  接下去,兩人看著海水慢慢舔舐著紙包,慢慢咀嚼,然後吞咽下去。跟吞咽垃圾一樣,真是給什麼吃什麼,好脾氣、大胃口的海呀。

  當天晚上曉鷗看到老史幾個藥瓶掉在浴室的垃圾筐裡,裡面的藥片還半滿。就是他每天必吃的幾種藥片。像空氣和水一樣離不開的藥怎麼被他扔了呢?她仔細看著瓶子上的說明,精神藥物:抗焦慮藥物、抗癲癇藥物、抗抑鬱藥物。她把它們的拉丁名字輸入穀歌搜索,發現了英文藥典上的詳細說明。怎麼想一個人也不會同時得焦慮、抑鬱、癲癇吧?第二天她找了個心理學精神病學專家諮詢,大夫說這三種藥合在一起,很可能治療的是躁狂性抑鬱症。不少富有創作力的人或輕或重地受著這種精神疾病的折磨,比如舒曼、凡·高、拜倫、弗吉尼亞·沃爾夫、海明威等等各種文學或藝術天才。他們最佳的創作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癲狂狀態,超出控制是毀人毀己的。

  這些藥物可以救天才們的命,也可以保護他們的親人不受他們暴虐,但會以犧牲他們最巔峰的創造狀態為代價。就是說,吃了藥的天才們會慢下來,變成「好人」,讓尋常人和他們共處而不折磨他們,但他們每天必須掙扎著穿越藥物的濃霧,去採收上天給予他的全部天賦中的那一點點零頭去創作,大部分天賦只能隨它流失,隨它浪費。因為要採收上天給予的全部天賦,需要怎樣的病態速度?那種病態速度就是他們的躁狂,他們的抑鬱,他們暴君式的對己對人的態度,但最終還是被那病態速度落下,因而自殘。大夫告訴曉鷗,吃抗癲癇的藥,不見得是老史患有羊癇風,和另外兩種藥合在一起,可以合成一味理想的藥物,作為控制患者情緒瘋狂的漲幅和跌幅,也抑制他最敏銳的創作狀態。

  老史為了保護曉鷗不受他暴虐而堅持吃這些藥,每天掙扎著穿越藥物的濃霧,濃霧使他的靈感支離破碎,他拼命地抓,拼湊……僅僅因為他想讓曉鷗得到一個好人,一個可以共同在陽臺上喝喝茶,聊聊天,海邊散散步,一同下下小館子的正常男人。

  她從大夫診室回到家,給老史打電話,說他的藥瓶子都掉到垃圾筐裡了,是否需要特快專遞給他寄到北京去。他卻說藥是他存心扔的,他不需要那些藥了。為什麼不需要了呢?現在她明白那些藥對他有多重要。不再重要了,因為他不必讓他身邊的人認為他好,覺得他好相處,相反,他們愛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認為他不可理喻也罷,認為他是魔鬼他也無所謂。離開了曉鷗,他無所謂別人是不是覺得他好,他乖,他正常,沒人他媽的值得他在乎,反正兒子已經離家去美國上大學了。為什麼只在乎她曉鷗呢?因為他愛她。他從來沒跟她說過,也從來沒跟自己承認過,但他現在向兩人承認,他一直是愛她的。

  「曉鷗,想你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或者給你寫短信。」

  曉鷗答應了。

  她掛了電話就去辦理改換手機號碼和家裡電話號碼的手續。她要就要「全部」,或者「全不」。

  幾天後老劉來電話說,警察局決定遞解段凱文出境,移交給內地的治安部門處置,並且永遠不會准許段進入媽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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