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六六


  懷疑在幾分鐘之後被驅散了:半熟臉果然屬￿那個曾經贏了八萬元為老婆買皮鞋結果買成首飾的市委宣傳部長。阿專介紹說,現在人家是龐副市長了。阿專自立門戶已有一年多,在金沙做疊碼仔接待內地賭客。難怪人瘦掉一半,累心累瘦的。龐副市長比過去胖了不少,本來就圓的臉現在發橫了。跟阿專悄悄聊了幾句,曉鷗得知阿專頭一次接觸龐副市長就聽了曉鷗的話:這是個大有發展潛力的賭客。他從那時就跟他一直保持聯繫,把龐副市長從賭客培養提拔成了賭徒。

  龐副市長不耐煩地催促阿專,時候不早了,快帶他們到貴賓廳吧。曉鷗看出這是個急著往回贏錢的人,他的遠大賭徒夢想正在美麗階段。

  「賭台前面,副市長和老百姓一模一樣,」老史笑笑說。「黨員和我這個非黨派人士也一模一樣。」

  「跟你過去一個樣。你現在和過去不是一個史奇瀾。」

  曉鷗突然想到,剛才沒有把她欠阿專的一筆抽頭給他。她請老史稍等,自己追向電梯間。阿專說什麼也不肯收那筆數額不大的錢,說是自己眼下其實沒什麼花銷,得了糖尿病和痛風,吃不得喝不得,女朋友也跑了。曉鷗看著阿專跟在客人身後,最後一個進電梯,想想他還不滿三十歲呢。

  回到大廳裡,老史卻在一張賭台邊觀望。曉鷗走過去,手裡還攥著原來要還阿專的錢。老史對她指指電子顯示屏上的紅藍圈圈,說他曾經多笨蛋,以為這些圈圈給他指點迷津呢。曉鷗問他,難道心裡一點都不癢癢嗎?癢癢也不會沾。不沾就證明還沒有真正戒賭。為什麼?因為戒賭就像戒酒,一滴酒不沾不叫真戒,沾了不醉才叫真戒。

  「喏,玩完了這點兒,起身就走,那才是真戒了,真贏了。」

  老史看著曉鷗挑釁的眼睛,慢慢接過她手裡的鈔票。不到一萬元港幣,這檯子的最低限額是三百元。

  上來第一把,老史輸了六百。從第二把開始,他每押每贏,不到二十分鐘,他贏了五萬多。曉鷗勸他換一張一千起押的檯子,他猶豫一下,眼睛裡有一點恐懼。他恐懼的是兩年多前的老史。那個老史沉睡在他身心底層,隨時都會醒來,可得小心翼翼,別弄出大動靜,弄醒了他誰都收拾不住。曉鷗也開始猶豫了,但老史在這一刻下了決心,神情儼然成了敢死隊員似的,快速在賭台間隙裡穿梭,曉鷗幾乎跟不上他。金沙娛樂場的賭場格局對於老史,簡直就是他家後院,輕車熟路,遠比曉鷗還熟悉,隔著很遠便見他在一張擺著「1000」牌子的賭台邊停下來。

  曉鷗後悔莫及。她怎麼會開了籠子,放出一頭沉睡兩年多的大獸?

  她心裡咚咚跳著,磨蹭到老史身後,第一局已經結束,正見他那雙剛放下雕刻刀不久的手往回扒拉籌碼。她來到他身後,嫌惡而懼怕地看著他的手。又是前史奇瀾的手了,看來那個老史已經醒來。老史回過頭,他對曉鷗身上的香水氣味熟透了,憑那香味就知道她湊近還是遠去。他剛才那一注贏了兩萬,現在推上去四萬……老一套,他又要闖三關。

  三關竟然給他輕易闖過去,賭鬼幽魂輕易地更換了天才雕刻家的靈魂,錢在他面前崩爆米花一樣膨化。難道曉鷗有這麼惡毒的潛意識,把一個賭徒丈夫原樣還給陳小小?

  「走吧,該去機場了。」她湊近他耳朵說道。

  「來得及,再玩一會兒。」

  完蛋了,賭徒老史偽裝了兩年多戒賭,原來在養精蓄銳呢。

  「走了!」曉鷗口氣強硬了。

  「你看,又贏了!」

  曉鷗感到一則短信到達,打開一看,是老劉的微信。老劉來媽閣了,現在就在金沙酒店大堂,能否馬上見曉鷗談幾句話,因為出了件大事,情況緊急,請梅小姐務必見他。她看看老史檯面上的籌碼,有近二十萬,要輸的話也夠他輸一陣。

  她在大堂門口看見焦躁不安的老劉。

  「我是為段總的案子來的。」老劉不等曉鷗走到跟前就說。

  還以為什麼新鮮事。

  老劉把段凱文案發始末匆匆敘述了一遍。段在「賊船」娛樂場散座小賭,原始賭資才四千元,半個夜晚四千元變成了六十多萬。第二天晚上,他說服了一個新出道的年輕疊碼仔,借貸出一百萬籌碼,加上他頭天贏的六十多萬混進了「賊船」的貴賓廳……

  曉鷗在此處打斷老劉,說自己有重要客人,沒心情聽段的結局。況且她不必聽他的結局,所有賭徒的結局都是殊途同歸,無論他們贏的路數怎樣逶迤曲折,最終都通向輸。

  「這次不是輸……」老劉插嘴。

  「那你轉告段總,我祝他大贏之後再也別回媽閣。」

  曉鷗擔心賭臺上的史奇瀾,心裡已經在害怕,怕休克了兩年多的那個賭徒老史會被她引逗得蘇醒過來,但老劉下面的話讓曉鷗一動不動了。段凱文居然幹出了這種事,他混進了貴賓廳去出老千!他拿著贏來的六十多萬和借來的一百萬在一張十萬限額的賭台邊坐下來,贏了兩手,輸了一手,第四局將一個十萬籌碼偷放到臺上。碰上的又恰是個近視眼荷官,段很容易地就得了手。想接著得手的段連輸四五局,心急了,出千的手勢和技巧開始回生,露出破綻,被監控器裡的眼睛捕捉到了。

  段在五六個賭場保安同時撲向他的時候,自己從座位上款款站起。被押解到貴賓廳門口,他突然停住腳步,四肢出現了一個兇猛的掙扎。按住他的手從兩雙變成了四雙,並異口同聲地呵斥他「不許動」!他卻說他的手機忘在賭臺上了,就是正響鈴的那個。一個保安跑回去取回他的手機,並按下拒接鍵。他問能否讓他看一下來電顯示。保安把來電人的電話號碼念給他聽,聽到第五位數字,他便說不必再往下念了,他知道是誰了。於是這一夥人又一次起解。並沒人追問來電者是誰,但走了幾步,段招認說剛才來電的是他的兒子。兒子在美國,已經自立了。他的口氣似乎是釋然的,似乎一位落入敵手的地下工作者,向終於抓獲了他的歹徒們宣佈,他們下手太晚,該完成的偉大使命他已經都完成了,現在他沒剩下任何價值了。

  段凱文這樣的結局倒是出乎曉鷗的意料。

  「現在段總被關在警察局的拘留所,他不願意牽連其他人,就讓警察找我。你看怎麼辦?畢竟是好多年的朋友了……」

  「他可從來沒拿我當過朋友。」

  「我哪兒拿得出那麼多保釋金……」

  「我就拿得出來?」她提高嗓音。此刻她覺得老劉的濫施好心非常討厭,對段濫施好心,就是對她曉鷗狠心。「欠我那麼多錢,來找我保釋他,虧你想得出來!」

  「不然怎麼辦,一直給拘在那兒?」

  「拘留所免費吃住,時不時給提審一下,順便就讓他反省了。我的客人馬上要走,回頭再說吧。」

  她丟下老劉,向賭場走去。走回老史那個檯子,卻不見了老史。難道老史贏了大把的錢,又到別處下大注去了?她再向遠處張望一圈,還是一片陌生的面孔。沒錯,老史一定是轉換到押注限額更大的檯子上去了。她真的已經鑄成大錯了?先是開籠放虎,現在又放虎歸山。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除了人老了幾歲,什麼都是一場空。她四面扭頭,越尋找越絕望,再看看手錶,如果還找不著老史,真要誤飛機了。

  「曉鷗!」老史在她身後拍了她一下肩膀。

  她猛地轉過身,見他比自己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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