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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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鷗感覺到他掉頭走了。又是個連「拜拜」也沒有的離別。人的風度各異,成了賭徒就只是統一的賭徒風度。 晚上和兒子、保姆吃了晚飯之後,曉鷗囑咐保姆回房裡點兩個少年兒童的電影看。她自己拿著手機看史奇瀾那邊的戰報。老史的表弟在輸和贏之間拉鋸,贏得越來越吃力,輸得越來越爽快。現在輸到五百五十萬了。老史跟著表弟,勢如破竹地輸,傷筋動骨地贏,把之前加磅贏的幾十萬又都輸光了。表弟想休戰一夜,好好修訂一下戰略戰術,檢討一下急於求贏的心態,爭取再上臺時更智慧更冷靜。曉鷗冷笑,上了賭台的人難道還有智慧? 她猶豫著要不要去一趟越南。越南賭場的中國總領班承諾借給老史的一千萬籌碼,老史說不定自己會用去賭,這對老史和曉鷗都是最糟的前景。總領班是被老史的個人魅力征服了,才用一千萬的籌碼拉老史去他的賭廳。他不知道老史的公司已經是個空殼子,空殼子的價值是一億幾千萬的赤字。沒人能像老史那樣漫不經意地魅惑一個人,那種自我貶低、愛信不信的態度能征服女人的心,同樣能征服男人的心。曉鷗曾經親眼看見他把商店門口等候主人的狗都魅惑得醉了一樣,跟他跑了好幾條馬路。 但越南賭場的總領班只會被老史魅惑一次,因為他很快就會知道,他借給老史的一千萬籌碼不過在老史公司的赤字上增添了個小零頭。假如史奇瀾這老爛仔再把那一千萬魅惑到手的籌碼玩光,何不讓他把一千萬歸還她曉鷗?在她家廚房便飯時他被假茅臺醉出了真心話:他此生痛感虧欠的就是陳小小和梅曉鷗,曉鷗何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稱心一下,把他對曉鷗的虧欠感緩釋一點,做點補償? 好吧,讓她來成全他史奇瀾的厚愛吧。可以讓保姆繼續帶兒子在這裡度假,她隻身出發去越南。她知道兒子愛的不是三亞,兒子是愛有母親同在的三亞。他會愛任何一個母親和他同在的地方,遠也好,近也好。曉鷗想到即將要被母親辜負的十二歲兒子,眼睛一熱。 有一條手臂從她身後伸過來,狠狠拉了她一把。這樣粗魯的一拉是為了把她身體調轉過去,使曉鷗面對她,面對被甜美地稱為家英的段太太。余家英的寬眉大眼此刻被擠窄了。 「你想怎麼著?」段太太說。「我家老段都跟我說了,不就貪玩輸了幾個錢嗎?多大個事兒?好嘛,還化裝成什麼節目製作人盯梢咱家了!我可以馬上報警,讓警察把你抓起來!就憑你隱姓埋名,在我家套房對面開房間搞特務監視,憑你跟蹤老段,敲詐勒索他,就能把你關起來!你以為跟你們澳門那種烏七八糟的地方一樣……」 曉鷗從來不是口訥之人,但段太太的驚人語速讓她一個字也插不進。余家英的臉湊近看是微微生了一圈鬍鬚的,紅潤的嘴唇被淡黑的唇須襯得越發紅潤。她的相貌和生命都那麼濃墨重彩,跟她相比小了十多歲的曉鷗無論形象還是健康,都比段夫人顯得久經風雨褪色顯舊了。 「你以為這裡容許你這種賭場來的女人搞恐怖?」余家英說話時把自己豐厚的胸都甩動起來。膠東口音並不妨礙她表達都市人的政治自覺性。「你以為這裡讓你搞澳門黑社會?」 段凱文之類到澳門就是專門幹這個地盤上不讓幹的事。曉鷗從受驚失語到存心失語,看余家英還怎麼往下罵。 「告訴你,老段別說才玩掉那點兒錢,就是玩掉一個樓盤、兩個樓盤,咱都玩得起!你至於嗎?背著老段到我這兒來打聽他,打算跟我告他刁狀,順帶挑撥我們夫妻關係是不是?卑鄙玩意兒!」 曉鷗明白自己對付段凱文的手段沒什麼檔次,她對此坦蕩得很。賭場不是個培養高貴品質的地方。等余家英紅潤的嘴角漸漸潽出白沫,白沫漸漸濃釅好比牛奶發酵成奶酪,她冷靜地承認賭場確無好人,只有稍好的人,賭徒和賭場老闆都包括在內。等余家英的第一輪膠東腔指控掃射過去,曉鷗向她解釋了賭場的法規和行規。 「我家老段到底欠賭場多少錢?」余家英似乎要打開錢包,拿出錢拍到曉鷗臉上。 曉鷗幾乎脫口說出數目,但忍了回去。她還想做人做得稍微漂亮點,讓段凱文更無地自容。段總欠的不是賭場的錢,是私人的錢,曉鷗這樣不著痕跡地把段太太的提問轉移了方向。段凱文除了錢數,其他都向老婆主動交代了。段本來就幾倍地強勢于余家英,這點誰都看得出來,因此強勢者主動向弱勢者坦露一次劣跡,給弱勢者一次仲裁自己的權力,弱勢者只有感動得心碎。段凱文明白他所有弱點都能得到妻子的原諒(幾乎所有弱點),因為妻子一直自知不太夠格做段太太,因為她一直在隱隱心虛地做著段太太,她不可能改變自己過低的起點,不可能不吃不學文化的苦頭——這種細化苦頭比老家扛重活的粗重苦頭難吃多了。 所以段凱文每暴露的一項弱點就使她感到做段太太更夠格一點,他們在婚姻裡的地位也更平等一點。這兩年,段凱文被網絡、報紙、電視變得越來越公眾化,在余家英這樣實誠的女人眼裡越來越形而上,因此他每犯一次錯誤,每重複一次舊弱點或生髮一個新弱點,余家英感到的卻是他人性復發,感到他終歸跳不出血肉之軀的局限,是有懈可擊的。段凱文似乎也懂得自己的弱點在妻子眼裡是弱,這弱刺激了她的強,她強悍地為丈夫護短,就是她在對丈夫示愛。段凱文在她梅曉鷗把余家英拉入她的戰壕之前,就把妻子拉成自己的壯丁,替他擋子彈,替他衝鋒。何況她梅曉鷗根本拉不動余家英,何況她梅曉鷗連拉的妄想都沒有。 「告訴你,你再糾纏我家老段,我饒不了你!」 余家英在酒店大堂里拉出個場子來,本來是私下的對質和洩憤漸漸往公眾批鬥轉化。 「跟我說行規!什麼行當啊我問你?背著人家老婆勾引人家男人去賭博,你是幹這行的吧?騙了多少人到那個叫什麼媽閣的鬼地方,教他們賭,讓他們輸錢,他們不輸錢你掙什麼錢啊,是不是?」余家英此刻很少面對曉鷗,大部分時間是面對四周鄉親,因此她在人群中的空地上游走。演街頭活報劇的演員一般也很少面對跟她演對手戲的角色,而是像余家英這樣打轉,確保自己的演出能送達每個觀眾。 「你還來跟我們要債?我們沒跟你算帳就是我們仁義!你教壞了多少男人,我孩子爹苦出身哪,哪兒知道世上有個叫什麼媽閣的地方,哪兒知道有你們這種行當的女人專教人不學好,學賭,學瞞著老婆孩子扔錢!要不是我男人自己跟我坦白,你還不定怎麼坑他呢!說不定你蒙得他傾家蕩產!」 在三四十個人的活報劇場子裡,人們看著這個公敵。誘發人劣根性的人就是所有人的公敵。曉鷗不記得在哪本外國小說裡讀到個情節:一個男人去買巧克力,在路上碰見個妓女,從這妓女身上染了梅毒,他恨的不是妓女和自己,他恨巧克力。 不知從誰的口中飛出一口唾沫,吐在曉鷗赤裸的背上,溫乎乎的一團,定在她兩個肩胛骨之間。大堂的空調足夠讓候鳥南飛,假如此地有候鳥的話。冰冷的空氣使唾沫尤其熱乎,並且濃厚,因為它定了好大一會兒才開始慢慢往下流,流到吊帶裙上,被裙子慢慢咽下。不知從誰的身上伸出一隻手,又一隻手,推搡曉鷗。人之所以為人,當然而且自然地有著劣根性,本來劣根安分守己,誰讓你誘發它們?用媽閣這座城市的千萬張賭台,用這個看上去文雅秀氣的女子……人本來是有犯罪潛能的,這不能怪人,怪只怪誘發他們犯罪的機會,余家英揭露的,就是提供給人犯罪犯錯誤機會的女人。 曉鷗不想與余家英和眾人擺公共論壇,她只想馬上走開。兒子萬一此刻看厭了少兒電影,來到這裡當觀眾,以後她怎麼做媽?但人已經築成牆,拆不爛的牆,酒店保安都無法拆。 大堂經理走進人牆,拉起曉鷗吆喝著往外走。走到電梯門口,人們的噓聲起哄聲還跟著,曉鷗被解圍的時候看見了段凱文。他站在人群外三四米的地方,對人群沉著臉。大堂經理把曉鷗送進電梯時告訴她,自己是受段先生之托來解她於重圍的。段先生一家是好人,是酒店的老主顧。他的言下之意曉鷗是這麼聽的:段家若不是好人你梅小姐早就被黑打了。或者可以這麼聽:儘管你是幹這行的,拉了段總下水,段家還是沒把你如何,段總還親自組織營救你。還可以這麼聽:段總多好啊,你把他製造成賭博的犧牲品,並當楊白勞追蹤逼債,他還是以德報怨,他要是不管你,你說不定已經非死即傷在亂眾之中了。 現在中國民眾的莫名仇恨和怒氣多大呀,隨時能找個人當靶子打一打,哪怕打兩拳占佔便宜也好。民眾總覺得什麼人什麼地方總在讓他們上當吃虧,上的是悶當吃的是悶虧,奶粉假的肉裡注水蔬菜含毒物價房價飛漲貪腐官員輪不著他們清算出拳,一切誤差的事物只能越來越糾結地誤差下去,他們不明不白地總在被什麼占著便宜,因此碰到可以罵幾句打幾拳的對象他們就或罵或打,以此不明不白把便宜占回來一點。網絡上罵這個罵那個也不過是跟此刻一樣,是小小地占點便宜,因為一種或多種無形而巨大的存在始終在占他們的便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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