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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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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操心我,操心匯款的事吧。中國銀行已經開門辦業務了。五天限期並不長,別忘了契約的限定。」 春節長假臨近結尾,不少銀行的營業部開門了。曉鷗專門把這些銀行的地址搜尋到,一一發送到段凱文手機上。在她寫短信的同時,幾條短信又發至她的手機。其中兩條是史奇瀾發的,一條來自段凱文。 「你在恫嚇威脅我。」段的短信說。 「我認為我在溫馨提示。」曉鷗回復。 她撇下段凱文,打開老史的信息。第一條告訴她太好了,他一夜睡醒,表弟把贏來的錢全輸回去了。第二條要她立刻去越南。表弟輸的錢,就是他史奇瀾償還曉鷗的錢。表弟輸一千萬才好,他老史就得逞了,把他欠曉鷗的債務轉嫁給越南賭場的老闆了。 曉鷗一身無力。老史是拉不動的。不如就順著他,讓他把她曉鷗當西牆來補,拆越南賭場那堵東牆的磚石。她梅曉鷗對他仁義、慈悲,婉謝他來補她這堵牆,說不定他拿拆下的磚石到別處補去。老史欠補的牆太多,說不定拆了越南賭場的牆補他自己呢!怎麼不可能?當總領班的中國人不是答應借老史一千萬籌碼嗎?老史轉借給表弟的這一千萬一旦輸光,表弟會償還老史一千萬,而老史難道不會用這一千萬重回媽閣豪賭嗎?太可能了!段凱文的一條新短信來到。 「能不能請你單獨談話?」段的短信說。 「我要陪兒子到海灘上玩。」 「那好,半小時後海灘上見。」 「你們家的人不去海灘嗎?」 「他們上午約了朋友打麻將。」 原來段太太也是有賭興的。 半小時後,曉鷗和兒子都換上了泳裝,保姆換了背心短褲,一塊向海灘走去。曉鷗沒想到兒子會這麼熱情地來度這個假期。假期一共兩天,兒子在享受它的每一秒鐘,把這短短的海灘假期變成一塊美味糖果,吮吸它的甜美又擔心它融化得太快。他的每個表情都是滿足和不舍,每過去的一秒一分,他已經開始不舍,那必將來臨的終結,他已經在提前緬懷。曉鷗心裡酸酸的,她沒有很好地愛過兒子,至少沒有把愛放在行動和形式中。沒有形式和行動的愛,就是沒有容器盛裝的水,哪怕它是甘霖瓊漿,也涓涓流散,兒子對這甘霖的乾渴,永遠不得緩解。 之所以把全家帶到此地,大概段凱文出於類似的歉疚的愛。他如此憎恨曉鷗,她深深理解。 段凱文已經等在陽光超飽和的海灘上。他沒穿海灘的時尚服飾,只是戴一副墨鏡一頂草帽,意思一下海灘風尚。他比這些度假客少見陽光,膚色發陰,是一種陰黑;她呢,是一種陰白,如同不見天日的所在培植出的白蘆韭黃筍或者金針菇之類。在這個陽光人群中,他和曉鷗是兩小塊陰天。保姆帶著兒子撲進海水,海面紅紅綠綠的浮游玩具中又添了兩塊鮮豔色彩。 段凱文點著一根煙,眼睛看向海,海裡熱火朝天地翻騰著他的心事。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打攪你。不過……」 段的手猛一抬,在曉鷗的「不過」上打了個頓號。動作很小,但氣勢足以靜止一個交響樂團。他不用她「不過」,他完全知道她的「不過」後面的句子。 「我確實在資金上有困難。」他說。 曉鷗聽出這句話百分之百的誠懇。她也誠懇地點點頭。 「同時做那麼多大項目,在全國各地鋪開做,資金鏈難免給繃得很緊。」他把抽了兩三口的煙扔在沙子上,用腳仔細埋葬了煙蒂。 曉鷗發覺自己給他拖進了說情交談。他為自己在說情。在中國做事,許多情形下理管不住,要靠情。理是死的,情是活的,理把事辦死了,情往往可以把事救活。段凱文在欠債的事上已經被理打死,他現在要靠激發曉鷗的情來救活自己。 「我可以再寬限一點。」曉鷗說。 「多少天?」 「合同上規定五天。我再給您五天。」 「五天不行。」 「那您需要幾天?」 「幾天夠幹嗎的?無濟於事。」 曉鷗蒙了。這個人還不懂得他現在的位置嗎?昨晚的簽約不是已經把他放到他該待的位置上了嗎?五天內還清債務,否則法庭上見,很可能跟媒體一塊見。這可是個不容置疑的位置,他得穩穩當當待在那裡。他看出曉鷗的懵懂,又開口了。 「現在我在預售樓盤,估計三四個月之後資金能回籠一部分。那時候我肯定有足夠的現金還給你。」 「段總,您可是有好幾個『三四個月』了呀。」 「我知道。可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的現金流出了點問題。」 曉鷗接下去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她的沉默他也是懂的:你來賭廳借籌碼玩「拖三拖四」的時候,沒想到現金流會出問題嗎?現金流問題不就像所有開發商的傷風感冒一樣時不時發生嗎?那時怎麼都勸不住攔不住,非要玩大,非要「拖三」,要不硬攔著就玩上「拖五」了!現在把你一家子都快拖進去了吧? 「段總,合同都簽了。我在國外工作了十多年,合同對於我是神聖的。」曉鷗平心靜氣地說。 「就算你曉鷗幫我一個忙!」 這是段凱文能說出的最軟的一句話了。 「我是幫你了啊,段總!」曉鷗苦苦地說道。「我勸你不要玩拖三拖四,本來你還要拖五呢!我不幫你你現在欠的債更了不得了。」 段不言語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連這個事實都賴掉。昨天晚上他在四星級酒店小會議室有過流氓一閃念,並把一閃念說出來了:他可以誣賴曉鷗沒有告誡他到期不還款的利息。曉鷗知道賭徒們很可能把流氓一閃念變成流氓作為,達到流氓目的。 「那你說吧,你幫我這個忙到底能幫多大?」 「我只能再寬限五天。不然我們昨晚費那麼大勁兒簽的契約有什麼意思?」 「好吧。」 他的「動之以情」的打法顯然在曉鷗這個鐵血疊碼囡面前不奏效。他都那麼沒出息地求她幫忙了,她還不動情。曉鷗不多說什麼了。不跟他說:「我碰到段總你這樣賴帳的太多了。我個個忙都幫,最後餓死的就是我梅曉鷗和兒子。我堅信那時不會有任何人幫我的忙。」也不跟他說:「你一個大男人,擁有那麼大的公司和實業開發著那麼多大項目,倒要我這個小女人幫忙,也沒看你讓你的家人受半點委屈,擔半點驚嚇。你的資金鏈出問題,沒見你勒索他們啊!照樣住大套房,該怎麼豪華就怎麼豪華,倒要非親非故的我來幫你松活資金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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