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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見到段太太的第一秒鐘,就是曉鷗改變決定的刹那。她決定和段凱文私下清算,不驚動段的家人。為夫為父的段凱文是他家的太陽和空氣,這點曉鷗馬上感覺到了。段家因為段凱文而享福,享的福就在段太太和段雯迪言談舉止中。她們都是有男人在前線為她們激戰而她們在大後方不知前方戰事的那種女人,盡享大後方無憂無慮的福,豐衣足食的福。梅曉鷗這種前線衝殺的女人不忍把戰火燒到她們的後方。反正她已摸清了段總的後方,總是能晚一點攻擊後方的。

  荒地上倒塌的木牌給了曉鷗線索,在車上她就撥通了木牌上的手機號。對方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曉鷗接下去的重大發現是她正聆聽著一段錄音。錄音請有意買地的來電者留下電話號碼,以便儘快得到回電。

  曉鷗難住了。段凱文早就熟記了她的手機號,萬一他正坐在那個售地錄音旁邊,曉鷗的突襲就敗露了。她跟司機做了個小買賣,給司機一百塊錢,借用他的手機打幾通電話。闖海南的各地人都多一點詭詐缺一點道德,對此司機早就習慣,只要付錢,他可以為任何人的詭詐缺德幫忙。曉鷗把司機的手機號留在錄音機上,兩分鐘後,司機的手機響起來。

  「喂,你好!」曉鷗接起手機。「聽說你們公司在賣地皮?什麼價?」她的廣東普通話很流利。

  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告訴她什麼什麼價。反正她對海南地價無知,反正她不打算買,她只是為了把一個廣州買家扮得更好而打聽此價錢有沒有商量,能否見面商量。普通話告訴她商量餘地不大,因為買主已經有七八個了。至於見面商量,他請曉鷗等通知。

  普通話一定跟段凱文商量去了。兩分鐘的商討結束,曉鷗獲准面洽。

  「你有決策權嗎?」

  「……嗯?」

  「因為我自己是公司決策人,談判成功了,當場可以簽合同付定金的。我不想這麼遠跑來,跟沒有決策權的人談判。」

  「哦,那請你再等一等。」

  這回曉鷗只等了不到一分鐘,對方回答她,公司老總將親自跟她談判。請問老總貴姓?見面不能只稱「老總」吧?老總姓段。

  這就回到戲劇高潮的爆發點,段凱文看見突然出場的梅曉鷗的刹那間。在此之前是那個司機鋪墊的,司機先步入談判現場,抱歉通告,他的女老總會稍晚五分鐘,他作為法務部員工可以代表她先把合同看一看。段凱文打量著這個黑瘦男人,怎麼看都像個年輕漁民。他抬起手腕,看一眼表,年輕漁民的目光在合同上移都沒移過一毫米。他正要問要不要他手下來為漁民朗讀和解釋合同,曉鷗走進來。她走到離段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住。段所坐的沙發是三座的,前面一張長形玻璃茶几,右邊是捧著合同識字的司機。段凱文的臉和身體扭向右邊,活脫一個不耐煩的掃盲教師。曉鷗的亮相非常輕微,輕到段凱文頭一眼不去看她人,而看的是她的腳。她穿的是一雙臨時買的乳膠涼鞋,輕便廉價。暮色沉暗後過街天橋和馬路邊上都是這類貨品的市場。段凱文心目中,穿這種涼鞋比赤腳還貧賤。他想看看這雙腳的主人怎麼膽敢踏入這家四星級酒店,踏入他借用的小會議室。全過程大概只有一秒鐘,從段扭頭到由下而上的打量。

  這一秒鐘曉鷗能來得及做的就是倉皇一笑。

  「曉鷗你太讓人驚喜了吧?」段總從三座沙發上一躍而起。

  要不是那個大眾化到極點的玻璃茶几擋路,曉鷗覺得段會躍上來擁抱她。他用的是擁抱的幅度和力量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回自己左邊的沙發,拽倒在沙發上。「你這丫頭,跟我淘氣是吧?」

  曉鷗發現被突襲的恰恰是她自己。什麼變被動為主動?段凱文永遠讓你被動。他四下裡掃一眼,仍然是這裡的王者,那一眼他手下人看懂了,頓時溜出門。只有扮演法務部員工的司機還迷戀角色,坐在那裡吱吱作響地喝茶,把茶葉咂進嘴裡,再吐回杯中。

  曉鷗對司機「不好意思」了一聲,把他請到外面喝茶去了。

  「你不用開口。我知道。」段對曉鷗還那麼寬諒大度。他賴了她兩千多萬的債,你把他想成什麼騙子無賴流氓他都知道,他原諒和理解你在腦子裡糟踐他。

  「段總……」曉鷗眼圈又紅了。

  段看見她充血的眼圈和鼻頭,馬上伸出一隻「暫停」的手。「你別。我都知道。我來海南急著處理那塊地皮,不就是為了你嗎?」

  曉鷗又讓他給主動下去了。她只好安於被動,聽段講述他這塊地皮的一連串增值價位,某年增長多少,某年是幾倍的增長。哪怕是一片金礦,也掘不出那麼大堆的金子來。爭購這塊地皮的人太多,因此他決定拍賣。欠她梅曉鷗才幾個錢,不相信他段某的話,段某可以把梅曉鷗算成他地產的擁有者之一,擁有這塊地皮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的數目是如何得出的,這還不簡單,現在這塊地皮的最保守評估價數目之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就等值他段凱文欠梅曉鷗的兩千四百萬啊!

  「段總,您忘了賭廳的規定了:十天內還款不收利息,超過十天,就要算利息囉。」曉鷗溫馨提示。

  曉鷗把一道道算式寫在便箋上,一筆一畫,白紙黑字,不怕你拿到普天下對證去。抬起頭,她嚇一跳,段的目光從眼鏡後面穿透過來,穿透了她: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娘兒們,你的錢就是靠這種不光彩的方式賺的,你吃了賭廳又吃賭客,貪得無厭……

  「利息夠高的,啊?」他來了個不開心的笑。

  「這是在您跟賭廳借籌碼的時候就跟您明說了,您是同意的哦。」曉鷗的話有警告的意思,不過仍然溫馨。

  「利息太高了!」段凱文從沙發上站起。他早想跟曉鷗生氣了,現在利息成了他生氣的由頭。

  「不是我規定的……」

  「我知道不是你規定的!也不是賭場規定的,對不對?」他是在吵架了。

  「對,是行規。媽閣賭業經營幾百年,行規健全,不靠行規早垮了。」曉鷗溫馨不減,感到主動從自己二十多分鐘的被動中掙脫出來,一直的「弛」,終於開始「張」了。

  「什麼狗屁行規,這叫敲詐!」他的咄咄逼人就是他的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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