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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幾個月的沉默是讓他自省的,所以,「段總,好久不見了。」這一句就夠了。其他都不必說,他會明白這幾個月的沉默曉鷗沒有一天不想飛到北京,找到他家,當著他妻子和孩子的面清算他。她延遲行動的每一天,都是他該用來自省而被他活活浪費的一天。她沉默的幾個月,是她靜觀他的一百多天,靜觀他欠著一個女人兩千多萬,錯了,加上利息該是近三千萬。別以為捏到了一個最軟的軟柿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它捏個稀爛。低調處理的好戲,更有看頭。「段總,好久不見了。」這句簡單的招呼可以蘊藏萬般情緒,從無奈到悲涼再到憤怒再到無奈,收中藏放,弛中有張,被動含著主動,太極般的心理運動,就在這個平淡的句子中。段凱文走完一生之後,瞑目或不瞑目之前,一定會想到梅曉鷗清算他的大行動是如何由一句簡單招呼開始的。

  不過到了好戲上演的一刻,她什麼都沒說出來。她忘了一個女疊碼仔的臺詞,而作為一個普通女人把自己幹晾在臺上。戲劇衝突完全被毀了,段總是依然如故的主動和從容,說了聲:「曉鷗你太讓人驚喜了吧?」同時向她伸出他做大事的手。她還能怎樣,木偶一樣把手伸給他,讓他像久別老友一樣緊握了良久。

  在找到他之前她可是夠忙的,一面安排兒子過來度海灘假期的所有細節,一面就在她的豪華套房裡給段家試打電話。一直等到傍晚,段家的套房裡才有人接聽電話。段總離開三亞了,段太太告訴曉鷗。曉鷗自稱是酒店客人,也是跟一家老小來度假的,偶然聽北京的朋友說段總也在此酒店下榻,想順便跟段總做個簡短採訪,因為她投資的成功企業家電視專題節目正在進行前期人物選定工作。段夫人倒毫不掩飾她的自豪,說曉鷗的專題節目把老段選進去絕對正確。段太太膠東口音濃重。膠東出美人,美人卻出不了膠東,把膠東放在自己口音裡帶向全國各地。膠東美人歡迎曉鷗和全家到她的套房去做客,同時把套房房號告訴了她。曉鷗覺得這房號聽著耳熟,2818,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段家的鄰居。段太太跟曉鷗保證,她一定盡最大力量支持曉鷗的專題節目,許多人總是先採訪她,因為她比老段更瞭解老段。

  曉鷗此刻站在自己套房門口,聽著段太太一門之隔的許諾。膠東口音的許諾比一切方言的許諾都爽直誠懇。這份純樸讓曉鷗消除了遲疑,把手指捺在2818的門鈴上。

  一門之隔的對話頓住一下,被「雯雯去開一下門兒」的膠東口音呼喊替代,緊接著段太太忘了剛才話停在哪裡,再次邀請曉鷗做客。

  戴眼鏡微胖的雯雯站在打開的門裡,曉鷗無法打斷段太太的邀請,一手拿著手機,應答著坐在落地窗前的段太太。

  「請問您找誰?」段千金在為父親守大門。曉鷗這歲數的女人該算熟女,對她父親這歲數的男人仍然是個好陷阱。

  「找段太太。」

  不美貌的段雯迪還是不鬆動把守。

  「誰呀,雯雯?」

  段太太從落地窗前走到門廳,果然高大豐腴,只不過是美人遲暮。段太太看著門口沖她微笑的梅曉鷗,拿手機的手停在離面頰半尺的方位。

  「你找我有事嗎?」段太太戒備地走到女兒身後。

  「是您請我來的!」曉鷗把嗓音和姿態弄得很咋呼。她似乎感覺到段太太是把咋呼混同於豪爽的那種女人。

  「我請你來的?」

  「對呀!」

  段太太稀裡糊塗地看看稀裡糊塗的女兒。

  「您把手機擱到耳朵上呀!」曉鷗比畫著手勢。

  段太太照辦了。曉鷗也把手機拿起,手機仍在通話狀態,曉鷗笑著朝手機上招呼:

  「段太太,您請我來做客,這不?我來啦!」

  段太太一揚英眉,大笑起來,對著手機說:「快進來!哪兒想到您這麼快就到了!」

  曉鷗一指身後:「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從2817到2818,總共三秒鐘就到了!」

  「你看巧不巧雯雯?這位是投資專題節目的莫女士,想做你爸的專題,沒想到跟咱住門對門!」

  「梅」字在曉鷗給出自己姓氏時改成了「莫」,澳門語中的「梅」聽上去更接近「莫」。

  「真不巧,我爸昨天去海口了。他十幾年前在那兒買了塊地皮,現在在建樓。」段千金說。她眼睛可沒有放棄守門人的審視。她直覺到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只是個巧合讓這位剛進入徐娘年華的女子住到她父親訂下的套房對門。

  「那段董事長什麼時候回三亞?」曉鷗問。

  「沒准明天,沒准後天。」段太太把曉鷗邀入房內,拿了果盤上的大火龍果放在曉鷗面前的茶几上,好像客人可以像啃大饅頭一樣啃火龍果。「他回來之前,你可以採訪我,咱倆從上大學就好上了!那時候我在我姑家幫她帶孩子,常常把孩子抱到校園裡玩,老段一聽我說話就上來跟我搭腔。他家不是膠東,不過都是山東人。後來他跟我說,娶山東老婆,一輩子不想家。」

  細看段太太還是漂亮人一個,丹鳳朝陽式的濃豔,十九歲二十歲一定讓得了思鄉病的窮小子段凱文不再想家。不僅不想家,連整個人類和世界都不想。可以想像摟著高大豐美的年輕版段太太是怎樣一種「給皇上都不做」的豐足感。曉鷗覺得自己對段太太印象很好,好得有點危險:兩人要成了朋友,她預謀的對段凱文的突襲就增加了難度,因此她找了個藉口很快告辭出來,反正她已經得到段在海口那片工地的地址。她回到自己套房裡就給帶兒子來的保姆發信息,讓她把兒子安置到套房的小臥室,點兩份餐到房間吃。天黑之後一定不准去海灘。她也給兒子的手機發了信息,保證第二天一定把事辦完回來陪他下海。

  去海口的車十五分鐘後就等在酒店門口了。司機白制服污漬斑斑,胸口上滴著醬汁,但一雙白手套纖塵不染。他為曉鷗開了門,白手套擋在門框上端。飛速開發使三亞的民俗粗陋和過度講究兼容並列,讓曉鷗間或處於受寵若驚和極度不滿之間。

  到海口天已經傍晚。段凱文購置的地皮離海口還有四十多公里,地皮在荒蕪的芭蕉林裡;它的左邊和右邊都是兩片建成的小區,似乎建成已久,樓體上一道道灰黑的水漬大概是下水管堵塞或破裂後,樓頂的雨水失去流通的渠道而氾濫的流域。

  小區保安告訴曉鷗,沒人知道兩個小區之間的大荒地屬￿誰。有時荒地上熱鬧一陣,一幫北方人在上面爭爭吵吵,推推搡搡,不久就鳥獸散,荒地還是荒地。

  曉鷗聽見空氣中的嗡嗡聲響。荒地中的蚊群嗅到新鮮的血腥朝曉鷗潮湧而來。曉鷗在臨逃之前瞥見一塊倒在荒草中的木牌:「買地請電一三……」。她一面讓司機關嚴所有車門車窗,一面用筆把手機號記在手心上。回過頭一看,她剛才站過的地方浮動著一團黑霧。這麼多蚊蚋要靠多少人的血來餵養,它們等著未來的業主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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