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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下午一點,錢莊的短信來了,一筆款子從北京匯到老季賬戶。曉鷗正在試衣間試冬季裙裝,馬上脫下新衣,換上自己的衣服。不用做無聊的事來消磨時間排遣焦慮了。她系好紐扣,對著鏡子整理頭髮,然後把一套套新裙裝端正地掛回衣架。差點買下一套她以後肯定不會穿的衣服,只有焦慮能讓她走進昂貴無比的「香奈爾」、「迪奧」、「普拉達」,把一堆不合意的甚至設計荒唐的衣服往身上套,當著自己一個人的面出自己一個人的醜,看看這些衣服究竟能把你打扮成什麼怪物!其間還讓膽怯的懷有希望的導購小姐一次次煩擾她:「號碼不大吧?」「我們還有另一個樣式也特適合您!」「您氣質那麼好,試試這一套!」這些導購小姐用「氣質好」來罵她不漂亮,「好氣質」是「青春已逝」、「紅顏漸老」、「不夠漂亮」的同義詞。

  她理好頭髮,看著「氣質好」的自己。錢終於到位,段總,謝謝您阻擋了幾乎在我心裡垮塌的段凱文形象。從鏡子裡看到衣鉤上幾件貴得驚人的裙裝掛得隆重端莊,每件衣服的價值都能讓老史在賭臺上玩一把,快活一會兒。因此她覺得它們跟老史的玩上一把、快活一會兒相比,更不值當,更無聊。她一開門出去,就要讓導購小姐失望了。她知道小姐剛才在門外等她試衣時有多焦慮,她馬上就要平息小姐的焦慮,用失望。不到三十七歲的梅曉鷗認為,失望比焦慮好。

  一件重要的事她忽略了,錢數。與錢莊老季的約定是手機短信中不提具體數目,為三方的安全。出了「迪奧」的大門,站在被各種國際品牌店築起的寬闊走廊裡,她給老季撥了個電話。匯數是多少?三百萬。不對吧?不對是什麼意思,錢莊跟她梅小姐做了十年生意,不對過嗎?

  焦慮扼住了曉鷗的喉管,使她艱難地向黑幫腔調畢露的老季解釋,不是說他不對,是錢數不對,匯款方不對。然後她掛斷老季,連「拜拜」都省略了。她馬上撥通老劉的辦公室電話。老劉是遵守上下班時間的好幹部,不然他上哪兒找八個小時讀完日報、晚報、參考消息的每一條新聞,上哪兒去找到辦公室那麼安靜的地方去看股市行情,順便吃進、拋出?

  「喂!」老劉在他的副司長辦公室電話上的聲調跟在手機上略有不同,拖出一點官腔,「哪裡呀?」

  「你那位朋友跟廳裡借錢是有整有零,現在還錢就有零沒整了。零頭都不夠。兩千四,他還個三百,什麼意思?」賭徒們都習慣把大數目後面拖泥帶水的一系列零去掉,尤其在電話上,兩千四百萬在這裡就是兩千四。

  「……誰,誰呀?」

  曉鷗不理他。老劉當然明白她說的那位朋友是誰。其實老劉對自己拉給曉鷗的每個客人輸贏數目都記得很清。他不願帶禍害給曉鷗,也在乎曉鷗掙了大數後給他個小數。

  「你現在打個電話,看他在哪裡,在不在他的公司。別說是我讓你打的。」曉鷗指示道。

  「那我給他打電話說什麼?」

  是啊,說什麼?段凱文這樣呼風喚雨的大人物,此刻一定要有大事才能給他打電話。找藉口也得找個大藉口。

  「你就說,梅曉鷗問他,剩下的兩千一是不是匯出了,收款人沒收到。兩千一不是小數,值當問一聲。」

  「那他會納悶,梅小姐怎麼不親自問……」

  「放心,他不會納悶。」

  老劉就像脊樑上被抵著刺刀尖似的,不願意也由不得他。他把辦公室桌上的電話擱在一邊,讓曉鷗聽他用手機跟段凱文通話。撥通了號,老劉的手機打開了麥克,曉鷗馬上聽見段的手機彩鈴變了,變成了《獻給艾麗絲》。堂堂段總,音樂教育啟蒙比農民工還晚。

  手機沒人接。還欠款不足零頭的人一般都不會接手機。曉鷗「拜拜」了老劉,跑下樓,奔了幾條街。兩台插卡電話落著北京的沙塵,背靠背站在街上。很久沒人理會它們了,擁進城市的村民農夫們對著自己的廉價手機大叫大喊,從它們身邊來去,似乎都不認識它們了。它們一副知趣的站相,自己都嫌自己多餘。

  曉鷗皮包裡備有一百元一張的電話卡。她的行當要求她隨時保持通訊暢通,並備有替代通訊方式。卡被插入卡口,手指開始按撥號鍵,她用心做著每個動作,這種老式通訊方式對於她成了新式的。她不能讓對方識辨梅曉鷗的手機號,於是這麼麻煩她自己。因為用心,馬路上的喧囂歸於沉寂,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地跳。

  段凱文是個讓人畏懼的人。欠了這麼一大筆債也不妨礙別人畏懼他。

  電話接通。前臺小姐背誦著禮貌辭藻,那些從沒爬過她的大腦的辭藻。她說段總不在辦公室,去某個大飯店開會了。哪家大飯店?不好意思,不知道。還回辦公室嗎?不好意思,不清楚。能幫著打聽一下嗎?比如問問段總的秘書或者助理什麼的……不好意思,不讓打聽。

  曉鷗掛上插卡電話。再聽一個「不好意思」她就會精神錯亂。「不好意思」舶來二十多年,村姑們變成了售貨員、前臺小姐、餐館服務員都對你「不好意思」。二十多年來「不好意思」把中國人的廉恥心和責任感都「不好意思」光了。藏在「不好意思」後面的是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厚顏和不在乎,出了紕漏,一聲「不好意思」,全然既往不咎,自己給自己的仲裁早於你的責備,我都不好意思了,你還有什麼可怪罪的?電視劇裡的清朝人、民國人都一口一個「不好意思」。

  她發現自己在馬路上快步地走,跟著心裡訓斥那個左一個右一個「不好意思」的前臺小姐的句子節奏。她自己也常常「不好意思」,這就更讓她仇恨這句舶來的詞句。如今只有這種似是而非的話才會在中國社會高度流行,網絡和手機中流通著多少似是而非的語言!

  假如前臺小姐尖叫著「不好意思」阻攔她沖進公司大門,她就高喊「不好意思」給她兩個耳光。聲稱段總不在公司說明他就在公司。躲債者往往把你從他確實的藏身處引開。

  到了段凱文的公司大門口,從玻璃門看見那個前臺小姐正在閱讀面前的空白。曉鷗推了推玻璃門,推不動。這是為了防禦逼債者新添置的安全措施?她站在玻璃這一面,相信自己進入了小姐正閱讀的空白,使之有了可讀內容,不再虛無,然而小姐依然瞪著白日夢的大眼——她們來做前臺小姐唯一的功課準備是一副假睫毛。

  她拍了拍玻璃,然後手掌就那樣緊貼在玻璃上,讓冷漠的光滑去去她的火氣。手掌發黏了,從小姐的位置看,它被玻璃擠得扁平,略呈青白色。看來她的手比臉更有表現力,或說可讀性,前臺小姐按了一下前臺上的鍵鈕,玻璃門的鎖開了。曉鷗剛推開沉重渾厚的玻璃門,小姐已從前臺的椅子上下來,要擋駕了。

  「怎麼不開門呀?」曉鷗先發制人地說。「在門口站半天了,你沒看見?」

  「看見了,可您沒按門鈴啊!」

  這是曉鷗的不對。她來勢洶洶,把門鈴都漠視了。

  「那你也不能不開門吧?」曉鷗也笑眯眯的。她厲害的時候也可以笑眯眯。

  「不知道您要進來呀!不好意思啊!」

  一個「不好意思」讓曉鷗不笑了。

  「哦,我不進來在那兒站半天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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