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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喲!你大小姐給驚動了?」老史逗她玩的口氣。「阿專!我叫你不要驚動梅大小姐的大駕呀!」

  「還用阿專驚動?史老闆現在是澳門的名人,看了史老闆落網記的電視新聞的人都記住您的尊容了。」曉鷗陰陽怪氣地回答。

  「我是去香港參加一個展銷會,順便來看看你。」老史不在乎曉鷗的揶揄。

  「什麼展銷會啊?」

  「是一個貴重木材藝術品和家具展銷會。」

  「在哪裡啊?」

  「在中國領事館旁邊的文化藝術中心。」

  說假話比說真話流利自信的人不少,可像老史這樣流利自信的,大概不多。

  「陳小小和你一塊來的嗎?」

  「沒有。廠裡、法院裡的事那麼多,她哪兒走得開?孩子也需要照顧。」

  「你住在哪家酒店?」

  「湊合住,住在離泗蜢鋼不遠,離大大龍鳳茶樓很近,叫什麼來著……對了,富都!」

  「你答應過小小和我,不會再進賭場了。」

  「我沒玩,看看還不行?」老史的嗓音揚上去,駡街的嗓門。

  曉鷗看著手機,她似乎看見了一個惱羞成怒的賴子。會羞會惱就還不是地道賴子,給他臺階下吧。有阿專的瞭望哨,老史不會出大動作。等北京這頭的事務結束,確保段凱文的還款到位,她再去招架老史。

  她躺回床上。這一夜已所剩不多。

  後來她聽說老史給各個賭徒當了一夜免費參謀。一張賭台轟走他,他會在賭廳盤旋一陣,盯好一張台的路數,再朝那張台俯衝。一夜之間,老史不辭辛苦,使一些人贏了,一些人輸了,他也間接輸輸贏贏。那些贏了的人,老史參謀或不參謀都註定會贏,因為他們的贏是一次次的輸鋪墊起來的。那些輸了的人也是註定要輸,但是有個自充參謀的老史,他們的責怪便有了去處:他們的運氣是由於誤導而轉向的。老史從而被聯合起來的贏者和輸者一同憎惡,一同驅趕。不過他在最初沒有引起公憤之前,還是從幾個贏者手裡搜刮到幾筆「抽頭」,無非一千多塊錢。

  第二天早上六點,阿專跟著老史向金沙走去。小賭廳的低端客人多,氣度也就小,心也就黑,贏的概率也就低。這是老史聽人說的。他要玩就跟金沙這個級別的莊家玩。往金沙的路上,老史被阿專貼得難受,叫他離遠點。阿專稍遠一點,可還是一塊上乘狗皮膏,甩不下去他。老史發了大脾氣,自己給曉鷗打了個電話。

  曉鷗就是這個時刻被吵醒的。北京灰白的早晨剛上窗臺。老史的嗓音和調門都不像老史,像某個年代久遠的電影中的人物:由於當年錄製條件和膠片閒置太久,速度有些偏差,因而聲音失真而接近卡通。他大致是罵阿專死不識趣,狗一條,真是條狗也該被打走了。

  「你慢點說。」曉鷗厭煩地打斷他。

  他慢不了,在賭場一夜不寐的人都有種病態的速度。此刻的老史比《獻給艾麗絲》還饒舌煩人,從罵阿專轉過來罵曉鷗了。一串一串的醜話持續加速,意思是梅曉鷗拿她自己當誰呀,上次是關,這次是看,他史奇瀾的老婆也不敢這麼過分吧?

  「嚷嚷什麼?再嚷嚷我讓賭場保安直接把你推出澳門海關。」曉鷗的牙關使著一股力,咬出的字眼氣大音小。

  史奇瀾沒聽過梅曉鷗如此險惡的腔調,被嚇住了,繼而因為自己被一個女人嚇住而窘住了。

  「辦什麼展銷?滿嘴謊話!一查就查清楚了,哪兒來的什麼貴重木製品展銷?」

  「你跟小小聯繫了?」史奇瀾把一切希望建築在小小和曉鷗翻臉的現實上。自上次的「跳樓」事件,陳小小跟梅曉鷗就斷絕了關係,老史鑽的就是這個空子。

  「我不用跟她聯繫。一個展銷會還不好打聽?網絡是幹什麼的?」曉鷗無情揭露,「一個展銷會不需要做廣告?除了是一幫白癡,不想讓人買他們的東西!」

  史奇瀾又不說話了。其實梅曉鷗什麼都沒打聽,並且廣告做不到位的展銷會也多的是。她就憑一點穩准狠地識破這位老史,那就是:他聲稱的事物反面一定是真相,他撒謊倒過來聽就是實話。他聲稱去香港辦展銷,這句謊言的反面便是根本不存在什麼展銷會,他也沒因此去香港。

  「那展銷會是十二月份開,我先去打探路子……」

  老史現在的謊是為面子撒的。謊現在是他的衣裳,你知道是假的也不能把人剝得赤裸裸的。而曉鷗就是要剝得他赤裸裸的,赤裸裸一個垃圾男人,看你梅曉鷗還為不為他心癢癢。

  「那我問你,」她壓低聲,幾乎壓成了女低音,一種危險的聲音,天邊滾動的雷一樣。「你老實回答我,你從香港怎麼過來的?澳門海關怎麼會讓你過來?」

  曉鷗把史奇瀾的護照信息在澳門掛號已經兩年多了,海關不可能讓他進關而不通知曉鷗。倘若媽閣有一百個海關官員,曉鷗起碼跟二十個做了半熟人,跟五個做了朋友。否則她梅曉鷗早已被十個史奇瀾害死或逼瘋了。

  老史之所以能發揮才華就因為他對某些事物的大意。他的大聰明是他無數細小愚蠢的反面。沒有諸如忘記護照之類的小愚蠢,他就不會有雕刻傳世之作的大智慧。他的大智慧和小蠢笨是他人格、氣質的拼鑲,緊緊叉在一起,天作之合。他把進澳門需要用護照通海關這樁致命細節忘了!

  無地自容的老史掛了手機。

  曉鷗也掛了手機,隨手把它往枕頭上一扔。似乎老史通過它跟她說話,跟她撒謊狡辯把它都弄髒了似的,她不要它擱在自己手裡。她的眼淚慢慢從面頰上流下,這個不成器、扶不起的老史。這個知道他扶不起還在鍥而不捨地硬扶他的梅曉鷗。她恨透了老史,因為老史已成了一堆污穢,可他對曉鷗還是一味藥,雖然是早先吃下去的,但功效一直在作用她。而每次見他、聽他、想他,功效都會擴大一會兒,擴大到差一點勾銷他一千三百萬的債務!她也在混帳的作用下成了混帳,在澳門和香港這樣的地方,做個慷慨的混帳,稀裡糊塗勾銷欠債人一大筆債務是沒人讚譽的,做個精明敬業的生意人,一橫一豎地記帳討債才是本分。本分人是為自己和家人把自己的活兒幹漂亮。一個社會人人都做本分人就穩定發達……

  兩小時之後,曉鷗在吃早餐看晨間新聞時接到阿專電話,老史反跟蹤成功,現在各個賭場的小兄弟都向阿專報道老史失蹤的消息。

  中午了,老史繼續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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